“不好,有人闯阵!”
这一语震惊四座,一众徒儿顷刻便聚拢了过来,没有利剑出鞘的声音。无澜派非符即阵,阵法与符咒便是他们御敌的武器。他们之中唯有一人例外,也便是那个无澜派历史上的唯一。
作为一个剑修,归霁本能地拔出了她剑。那是一把木剑,甚至都没有开刃。
灵犬在狂吠,预示着危险在迫近。
古悼山乃是一座仙山,即便无澜派已经没落,但它仍旧是一座仙山。山上布着无澜派开山祖师设的迷阵,只有本门弟子才能识得上山的路。然而眼下无澜派弟子皆都聚在这一隅之地。那么,此时闯阵还闯得悄无声息的,究竟是何许人也?
归崆觉得自己可能知道了答案。
狂风在低泣,黑暗中渐渐现了一个鬼影。黑色的长发迎风招展,白色的衣袍在风中张扬着,一双赤红色的眸子让人不寒而栗。
这一幕何其熟悉,让归崆一瞬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震惊的同时,他诧异极了。
但他来不及多想,当即便对身边的归燃说:“带着你的同门弟妹们,跑!马上!越快越好!不然今晚可能谁都跑不了了!”
他话音未落,鬼影身后有横生出了三个人影。其中有一个女子,一席红衣,臂弯中挽着的披帛好似是要来索命一般,迫不及待地伸向他们。
倘若方才归崆还不能确定来者到底是不是他心中所想,那么现在,他可有百分百地确定了。
“还不快跑!”他急吼道,“带着他们快跑!”
无澜派到了归崆这一代,已经萧条到了修真界无人问津的地步,在古悼山过着与世无争的平淡生活。他的徒弟们不曾见过门派间的争斗,甚至都不曾见过其他门派的修士登门造访。
许是不见危险便不明白危险为何物,此时,他们皆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阵势,叫归崆急得红眼,恨不得亲自把他们一脚踹到山底下去。
“想跑?”
厉鬼的声音低低沉沉,在山间飘飘荡荡。
归崆果断将孩子们挡在了身后,他脚下的黑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法阵,光芒四射,放眼望不到边。
灵犬吠得更大声了,清修之地一片嘈杂。
白衣厉鬼垂眸一看,轻蔑道:“就这?我以为今日又是那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阵法呢!”
无澜派年迈的掌门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却又好似看的是他熟悉的人一般。
“当年的事情,与我的徒儿们无关。”
“你还敢跟我提当年的事!”他哂笑着,“我告诉你,老王八,只要是与你们无澜派有关的,今晚一个都别想跑!”
这戾气深重的一句话,让归崆不得不看清了现实。今晚他对上的,已经不是个人了。但身后的七个徒弟是无辜的,纵然知道当下应该以大局为重,但他却迟迟下不了决心。
脚下的光芒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地破开了一个缺口,这是有人利用了他此时的心软而破坏阵法。能够做到如此的,那么对方即便不是个元婴阵修,也至少是个金丹灵修。
归崆心头一沉。然而就是在这转瞬之间,地上的法阵突然扭曲倒转。年迈的无澜派掌门火速收敛了心绪,筑慧心,聚灵力,隔空与之抗衡了起来。
对手十分厉害,一招一式皆都攻其慧心。归崆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不尽相同。几个回合过后,他便摸清了对方的底子。
那是个金丹灵修。
灵修,他不熟,却也并不陌生。他这辈子活到了这把岁数,认识的灵修屈指可数,斗过的灵修更是凤毛麟角。然而这凤毛麟角之中,便有一个元婴灵修败在了他的手下。
惹眼的红色衣袖划破苍穹,数道符咒如倒挂般停留在了空中。无澜派的弟子们皆都按耐不住了,符修们一连掷出好几道符咒还击。然而红衣女鬼的符咒好似能破解无澜派符咒根基一般,所向披靡。她的符咒轻而易举地便杀出重围,变成了夺命符。
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响彻天际。顷刻间,已有二人倒在了血泊之中。周围的灵犬瞬间都扑向了那个女鬼,却听那白衣男子一记亮哨,从黑暗中杀出了一头灰色的凶兽。
那是一头灰狼,身形健硕,伶牙俐齿,不过转瞬,便咬死了三只灵犬。
法阵里,归槿勉强躲过了那利刃般的突袭,一只手死命地拽着身旁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六师弟归林。她回头想要找小七归霁,目光慌乱地在那站得稀松的人群里一望,却只见归燃带着老三归沁在助师傅守阵。
归林手上还拿着一根掉渣的鸡腿骨,此时正抬着指向了另一边,“师姐……”他说话的声音都哆嗦了,“小师妹在那里……”
顺着手指的方向,她看见风中矗立着两个执剑而立的人,一大一小。其中那个高大的,便是如鬼魅般的白衣疯子。
此时,他们目光皆都锐利得盯着对方。倘若不是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这一幕看似不过是兄弟二人寻常打闹。
归槿腿都软了,她想要大叫,可出口却只剩了呜咽般的呢喃,“阿霁,跑啊……”
那边厢,男人轻蔑一笑,“你手里那把剑倒是可笑!”
归霁手里的那把木剑,就形似过家家般胡闹的玩具。
“阿霁,快跑!”
风斜斜地吹着,将这一句话语带到了他们的身边。
那男人笑得邪魅,“你师姐叫你快跑呢!小东西,你不跑吗?”
“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暴徒!”归霁的木剑指着他,“你们这样胡作非为,难道就不怕报应吗!”
“报应?”男人不屑一顾,偏头望了一眼两旁的隔空交战,好似这凶残的杀戮不过是天经地义,“小孩儿,我告诉你,你们无澜派现在受的,那就叫报应!”
“胡说八道!”
男人根本懒得同他一个小孩儿掰扯,已是一副耗尽了耐性的模样。他身处法阵的边缘,即便不远处便是他的狼与无澜派的犬之间的杀戮,可他依旧片叶不沾身,一身白色的衣袍干干净净,连一点儿血污都没沾上。
归霁盯着他,恨得牙痒。斗法不逊于刀光剑影,生离死别不过是转瞬,让人连眼睛都不敢眨。
“你不用这么害怕,也不必这么着急。”男人清幽的声音带着不容忽视的沙哑,语气却好像是在同一个不怎么熟的人话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要不了多久,他们就都奔着奈何桥去了。小孩儿,你是要像地上的那两个一样,先去黄泉给他们开道呢,还是再苟且一会儿去给他们断后?”
说话间,法阵中央又倒下了一个。那是她的小师兄归林,鲜血从他的喉间喷涌而出,从方才便不离手的鸡腿骨此时从他的手掌上滑落了下来。他还睁着眼睛,目光定格在那个红衣女子身上,却永远地闭上了嘴。
归槿被鲜血溅了一脸,不施粉黛的容颜在腥红的映衬下格外惨白。她疯了一般,双手瞬间掷出数张符咒,深重的怨气与怒气扰得法阵一时逆流。
“阿槿!”归崆急吼,“守住慧心!别被她干扰!”
归燃的脸颊上也挂着一排血污,此时却显得格外沉稳,“她在故意诱你生气,别上当!”
这一切都在归霁的眼皮子底下发生,她咬着牙,不置一词。
“其实也没差多少,与早与晚都是一样的。”白衣男子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格外享受这一切,但他红色的眸子却好像是在看一场无聊的戏,“反正今晚你们无澜派一个都逃不了。”
黑云将月辉挡得无踪,道观旁的庭院内已是一片狼藉,法阵内外皆都血流成河。共同走过十五载春秋的同修们,一个个地倒在了血泊之中。而法阵中硕果仅存的四人,还在勉力支撑着。
望着眼前的残景,归霁觉得气血在胸膛中翻滚着。她心中的怒火早已被点燃,恨不得将他们这群恶徒燃烧殆尽。
少年无畏道:“我不怕你!”
男人抬了眉梢,眼中似笑非笑,“我杀你,犹如踩死一只蝼蚁。你觉得我会在乎一只蝼蚁是不是害怕?”
握着木剑的手,骨结泛起了一片白。归霁的目光好似也被点燃了一般,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败类。她听不见师傅、师兄和师姐的叫喊,也看不见周围的残景。她的眼里只剩了这个男人,那棱角分明的五官处处都透着逼人的杀气。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了这座萧瑟的仙山上,月影无迹,星辰无踪。夜色浓得化不开,模糊了近在咫尺的危险。
即便自知不是那败类的对手,归霁还是义无反顾地提剑冲了过去,哪怕换来的不过是给师傅喘息的转瞬。
敌人就在眼前,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缕轻松且轻蔑的笑意。风驰电掣中,一道银色的光芒从眼前掠过,随后她的世界在那一刻骤然陷入了一片死寂。但在这该死的安静之下,不远处的斗法仍在继续着。一幕一幕,却缓慢而迟钝,变得不再那么真实。
漫天枯叶飘零,在空中织就了一张寥落的大网,在天与地之间舞着最后的一曲悲歌。
那一刻,归霁感觉不到疼,圆睁的双目竭力地在人群中搜索着。他想要再看一看自己的师傅、师兄和师姐。再看一看古悼山的天,古悼山的林。
然而天空映入了眼帘,是如墨的漆黑。
“阿霁!”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宛若一道利刃破开苍穹,乌鸦振翅高飞,带起一浪别样的异动。
归崆蓦然回首,入眼已是淋漓鲜血,满目疮痍。不远处,归霁瘦弱的背脊上,突兀地插着一柄银刃。缓缓倒下的身躯背后,露出了一张宛若邪魔的脸,正无情地嘲笑着这将倾的无澜派。
身后的道观在强大法阵的干扰下也现了崩塌之势,他悲痛欲绝地听着碎石落下的声音,知道它们必将砸在无澜派祖师爷的坐像上。
无澜派,真的就要断送在今晚吗?
那一刻,往事如云烟一般在眼前铺开。古悼山不散的仙雾,讲堂里的朗朗颂声,师尊慈爱的目光,道观前来去从容的脚步……
“师傅!”
归崆听见了孩子们的叫声,如银铃一般动听。然而一回头,他却只看见归燃正竭尽全力护着全身颤抖的归槿。
“快走!”归沁大吼,朝着道观跑去,才刚到了及冠年龄的他启了阵中阵,“道观塌了,能拖住他们片刻。师傅,带师兄和师姐快走!”
这个阵中阵,乃是舍身阵。归沁将慧心中积存的灵力全部调动了出来,设了这个阵法。待到阵破,便是慧心俱亡。像他这种还没成丹的筑基修士,失去慧心便无以为生。
碎石铺天盖地,不是往下落,而是横向飞了过来,砸向了阵法另一头的人群。满天尘埃中,归沁挺拔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
望着爱徒视死如归的背影,归崆心如刀绞。但他身为无澜派的掌门,容不得他优柔寡断。他必须保住硕果仅存的两个徒弟,才能保住无澜派的根基。
他咬了咬牙,苍老的声音在这场灭顶之灾中显得格外凄厉,“我们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