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阿水,阿水,阿水……”飞鱼草在梦中呢喃,继而大叫,两手虚空地胡乱挥舞,白嫩的胳膊在墨色的夜显得十分恐怖,那一声声呼唤更给这夜添了几色诡异。
为方便照顾出院后的飞鱼草,小雨住进了她的单身公寓。夜半听到飞鱼草的呼唤,小雨惊醒过来,立马跑去抱着她,说:“草儿,不怕。”说着轻轻拍打飞鱼草的后背,飞鱼草慢慢安静下来。
“小雨。”飞鱼草顺手扭开台灯。
“嗯。”
“阿水是谁?我一直不停地叫这个名字,影像却很模糊,不知在哪见过。它是谁?是男是女?为什么听到阿水这个名字我心口那么痛?”飞鱼草问了一堆问题,小雨似乎不知该作何回答,弱弱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得可怕,身子也轻微地不住颤抖。飞鱼草慢慢靠近,盯住小雨的眼,说:“你知道的,对不对?你认识他,是不是?告诉我他是谁!”最后一句,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
“他是谁?阿水是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雨退到床角,两臂环住小腿,一副受惊吓的模样,眼里的慌乱和无助藏也藏不住。飞鱼草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就像抱着一个一旦丢失就再也找不回来的心爱玩具,箍得那么紧那么紧那么紧。
黑夜过去,太阳懒懒地洒满屋子,窗帘的金边托起灰尘,像一幅磨砂画,让人浮想联翩。
飞鱼草揉揉发肿的眼,穿着睡衣趿着拖鞋走进客厅,一眼瞥见立在门口的一个大旅行箱,小雨要走了。厨房飘来饭菜的浓浓香气,飞鱼草用力吸了吸鼻子,悄悄踱进厨房,从后面环住小雨的纤腰,将嘴凑到她耳边,梦呓般呢喃:“小雨,我恨你。”小雨浑身一震,手中锅铲拿捏不稳,掉落下来,“叮——”震得她脸色霎时没了血色。飞鱼草松开手,弯腰去捡,交回小雨手中,轻笑一声,道:“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一个人走?”
小雨脸色缓和了些,努力挤出笑,说:“我已找到工作,明天到岗。就在本市,我们随时可以见面。”
“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面。”飞鱼草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轻身闪出厨房。
刚走进客厅,就听得铃声大作,飞鱼草去开门,一个高大却并不帅气的男人站在门口,瞅着脑袋裹得像僵尸一样的飞鱼草,礼貌地点了点头,问:“小雨在么?”飞鱼草看了他两眼,转头朝里喊:“小雨,有帅哥找你。”她故意将“帅”字压得很重。小雨从厨房探出头来蹦出仨字“马上来”,又捣腾了半天。见到这个男人,小雨有一丝讶异:“木子,你怎么来了?”他们已经三年没见面了。木子尴尬地杵在那儿,飞鱼草将木子让进屋,说:“好歹也是客,小雨你怎么这样说!”一个责备的眼神窝过去,却空空没着落,小雨早已转身又进了厨房。
飞鱼草递杯水过去,把自己舒舒服服躺进沙发里,才开口:“木子先生别见怪,小雨不是那种人。”木子摆摆手表示不介意。
“木子先生喜欢小雨吧?”木子点点头。“喜欢她什么?”
木子脸有些发红,讷讷道:“这个,这个——”
“一个大男人还这么婆婆妈妈,以前你可不是这样。”一句话说漏了嘴,木子却并未留意,只思忖着如何作答。
“小雨——聪明,善良,有上进心,为人诚恳,待人温和,总之……”
“菜来喽——”小雨故意拖长音打断木子。飞鱼草在一旁似笑非笑:“小雨,你怕人夸啊?是你本性使然还是觉着自己担不起那些褒奖?”话虽存了三分面子却也没了平日的温暖。
小雨抬眼,感受到飞鱼草眼底强烈的恨,她忽然明了,说:“草儿,你以这种方式来报复我,是么?你没有失忆,从来没有。我想要摆脱噩梦,你却一次次将我拉回,让我内疚让我痛苦让我发狂,这样你就满意了?”
“你的确不愧‘聪明’二字,只是世间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自恃洞悉我的一切,可将我掌控于股掌之间,尽情愚弄、嘲笑,是么?”小雨张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字。“你不是很能说么?在阿水面前,你多么巧言善辩,乖巧得让我都以为你是真的喜欢阿水。可是,你不懂珍惜,你利用他,只为自己可以坐上学生会主席的位置。你害了阿水,害了我,就不该为此内疚、难过么?”飞鱼草顿了顿,她期待的表情终于浮现在小雨脸上,小雨已没了平日的深沉淡漠,眼里全是慌乱绝望,像是被人追杀慌不择路,到尽头却是悬崖。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要害阿水的。”小雨使劲摇着脑袋,试图将恐怖的回忆甩出去,回忆却如附骨之蛆,越是如此越是巴得紧,一点点吸干精气和血骨。
“你看他是谁?”站在眼前的赫然就是——阿水。
阿水在笑,看到小雨痛苦,阿水在笑。
小雨差点昏过去,指着阿水,有些气结,道:“你是……你是……阿水……”小雨的腿不由自主地后退,退到墙角,整个身体剧烈颤抖,眼里的惊惧就像冰山轰然倒塌,透凉的水漫过心房,一波一波没有余地。
“阿水发现真相,一步步向我走来,我以为他要打我,我害怕,就推了他一把,却忘记那是十八楼顶楼。阿水掉下去了,他就那样掉下去了。是我,是我杀了阿水,是我杀了阿水,哈哈哈……”小雨说到最后开始疯狂地大笑,泪水爬了一脸。凄厉的笑撕破空气,灌进耳朵,整个地板都跟着喉咙的抖动而振颤着,后来小雨的嘴虽还张着,却已发不出一个音。
飞鱼草并不理会小雨的疯狂错乱,直到小雨精疲力竭,才冷冷道:“我就知道阿水不是意外坠楼,他那样谨慎细密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独自一人深夜爬到十八楼顶楼去。”
“你……我……我不是有意害死阿水的……阿水……开始我不喜欢你他,可是他对我好……我太自私……慢慢喜欢他……可是……我只想着自己……对不起……对不起……”
“这些话,你留着给警察说吧。”飞鱼草举起录了音的手机,面无表情冷然道。
5
阿水出事那天晚上,飞鱼草约阿水吃饭,想把事情讲明白,大家心安。左等右等阿水都没来,飞鱼草只好一个人灌酒,怎么也不醉。
那晚,月亮明晃晃的很是耀眼,空气静谧得像一汪秋水。飞鱼草靠窗而坐,伸手捧起一把月光,附到脸颊,微微有些薄凉,一如阿水的心;扔进酒杯,碧波荡漾,被她一把摔在地上;街上人影熙熙,赶着生命朝前,却独独没有人留意玻璃窗里碎了一地的月光。
飞鱼草埋了头,听到脚步声抬眼便叫“阿水”,却是木子。飞鱼草一向不喜欢木子,甚至有种莫名的反感。木子施施然坐下,两人未置一词便开始拼酒,直醉得不省人事瘫软在地。
“你知道么?木子。你知道小雨是个什么的人?”飞鱼草打个酒嗝,接着道,“小雨,是让我义无反顾去珍惜的朋友,甚至拿阿水去换和她的友谊我都愿意。只因她的笑,让我温暖让我依赖让我安心。她却利用我,利用阿水,达到她的目的,甚至不择手段。她抢走阿水,夺走本该属于我的阿水,我没有怨恨她。我给她机会改正,给她时间悔悟。可是,她却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一切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混合着酒的泡沫,泪水在飞鱼草的脸上恣意流淌,“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飞鱼草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草儿,你是善良的孩子,你不会什么都没有。”飞鱼草透过朦胧的醉眼,看到熟悉亲切的脸,“阿水,真的是你么?”阿水终于还是来了,带着明亮的笑,整个酒吧都黯然失色,连月亮都自愧不如悄悄躲进云里。
“阿水,我很笨。”飞鱼草伏在桌上,一动不动。
“草儿,你太善良、太单纯了。”阿水仰头喝光杯中酒,玩味着酒杯,眼神痛楚而疼惜。
“可是,你为什么离开我?”飞鱼草扬起头,想要看清楚阿水的模样,怎么努力却都是一片混沌,那个影像模糊得不真实。她的脑袋像吊了个沙袋,沉重地一头栽进臂弯,再也抬不起来;眼皮似有什么用力扯着,怎么也睁不开。好像阿水在摇她,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可她一句也听不清,她不停地说:“阿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待会儿再说好不好?我太困了,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可阿水的嘴还在一张一合,飞鱼草只觉得耳边嗡嗡轰鸣,渐渐没了知觉。
第二天,就听到阿水意外坠楼的噩耗。飞鱼草的精神分裂症加重了,妄想症也加重了。两年来她一直以为阿水没有死,直到被花盆砸中,从脑袋里取出积液和血块,才清醒过来。
6
“木子,那天谢谢你。”飞鱼草站在山顶,望着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夜风习习,送来一缕惆怅。
“没什么。”木子神情冷峻。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答应,用幻影演一出戏逼小雨现出原形。”飞鱼草拔了一颗狗尾巴草,毛茸茸的挠着自己手心,“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很难,可你还是接受了。无论怎样都该谢谢你。”
“你快乐吗,用欺骗化解背叛?”木子的痛楚不比飞鱼草少。
飞鱼草摇摇头,幽幽道:“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却不知不觉伤害了很多双关心的眼睛。其实有些话很对,‘你伤害最深的往往是最关心你的人,而如果他不关心你,你做什么与他何干?你又怎能伤得了他?’原来我们都是爱她的。木子,你心痛么?”
木子用力点点头,却忘记飞鱼草站在前头,是看不见的。飞鱼草回头望他一眼,道:“走吧!”
“去哪里?”
“今天是阿水忌日,我们该去看看他。”
“好。”
“下午去探监,也许小雨很希望见到我们。”
“好。”
山上的狗尾巴草长得正旺,一路蔓延到山脚,绿得充满希望。从山顶到山脚,不过心与心之间的距离,飞鱼草却走得漫长而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