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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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这个世上有多少幸福的婚姻?我只知这个世上有太多不幸的婚姻。并且不幸是如此真实。而所谓的幸福,却如此虚幻。就像我曾经出生的那个家庭,父亲仪表堂堂,母亲聪明能干,看起来如此琴瑟和合。可是只有父母自己知道,俩人恩爱与否?若是真的恩爱,母亲大概也不会背着父亲将我送养给别人。而自从我来到这个新的家庭,我没有享受过一日的安宁。每日里,都是养母喋喋不休地唠叨。我有时奇怪,养父为何总是这样忍气吞声?他为何不反抗?我尚不能理解,他之所以如此委曲求全,就是为了让养母在没有对手的叫骂声中自觉无趣,而渐渐停歇下来。直到第二天这令人厌恶的唠叨病再次发作。
在我的记忆里,养母每天骂养父没出息,不会赚大钱。村里已经有人家在开始盖三层楼,而我们家还住着二层楼。记得那天傍晚,我刚摆好饭菜,养母又开始数落起养父来。养父不啃声,闷头吃着饭。我看见他太阳穴上的青筋在“噗噗”地跳动,饭在他的喉结哽咽。我就忍不住放下碗筷大声对养母说:“鸡鸭吃食也不相互打斗,不过各吃各的。您能不能也让我们安生地吃碗饭。我觉得爸爸挺好的,您为什么总是不满呢?您不骂人会难受吗?”
这下事情闹大了,养母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拍:“反了,爬到老娘头上来了,我看你嘴巴还硬不硬?”说完就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对着我的脸就左右开弓,直打得我眼冒金星,喷涌而出的鼻血把我的整碗米饭染成了红色。
也就在那一天,我第一次听到养父对养母发火:“天也不打吃饭人,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还是不是人?”我看到养母一下僵在那里,而后冲进房里,并在里面声嘶力竭地嚎啕起来。养父起身从栏杆上扯下一块毛巾,走到我身边,帮我轻轻擦去脸上的血。我感觉他的手在颤抖:“灵灵,让你受苦了”。我把头在养父身上蹭了一下,心想:“您又何尝不是呢!”
人生中的第一次反抗以血流满面收场,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我甚至暗暗庆幸,一向懦弱的养父在我的反抗中,也开始发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在那以后的很多天里,我的鼻子只要稍一用力,鼻血就会“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是照常地上学,照样地考第一。小小年纪的我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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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我就读小学三年级了。学校发出通知,每个班要评出一名大队长、两名中队长和三名小队长。记得那天学校里插满了彩旗,全校师生都集中在操场上,然后校长开始讲话。接下来我就看到我与其他几个同学的名字出现在黑板上,然后老师就在我们的名字后面画横杠。最后我以全班第一的票数当选为我们班的大队长。当老师把那带有三条杠的小布片儿别在我的衣袖上时,我觉得神圣极了。一种接近宗教的神圣感。觉得自己从此将负有某种特殊的责任。我虽不能确切的知道这个责任到底是什么,但我想,既然同学们将这个责任赋予了我,我就有责任去将它做好。
然而令我没想到的,就是这个责任又一次给我带来了灾难。按学校的规定,队长之间要轮流值班。上学、放学要在校门口站岗,而且当天就开始执行。我是大队长,当然由我带头执行。
等我站完岗飞一样地跑回家后,我看到养母虎视眈眈地坐在门口,我给自己壮着胆子,大声说道:“姆妈,我这就去做饭。”
可她说:“站住,你老实说,你今天死哪儿去了?”
我给她看了看袖子上别着的“三条杠”,十分自豪地说:“我被评上了大队长,因为要站岗,所以回来晚了些。”
“什么大队长,让你这么卖力,有没有给你工资啊?”
“我们是学生,哪来的工资啊!”
“没有工资你去站什么岗?从明天开始不许再站岗,听见没有?”
我没有回话,顾自进屋做饭去了。第二天天刚亮,我就悄悄地起床,做好了早饭,洗完了衣服,我就背上那个破得不能再破的花布拼缝成的书包上学去了。
每隔几天我就需要站一次岗,而且接下来又因为要参加数学竞赛,老师要给我们几个人额外辅导,我在学校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临近竞赛的前几天中午,老师正在给我们进行模拟考试,这时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叫骂声,好像是我养母的声音。紧接着就看到我养母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她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抓起我的胳膊就往外面拖。不管老师怎样劝她都无济于事。
最后,养母一把将我小小的身躯往自行车的后车座上一扔就上了车。老师和同学们跟在后面追了上来。我挣扎着要下车,可养母拼了命地骑。自行车的轮子飞一样地转动着,在石子路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我将自己的眼睛一闭,从后车架上跳了下来。我的身子在路上滚动着,石子划破了我的脸,黏糊糊的血从我的额头上流下来。同学们都围了过来,老师一把抱起我,飞奔着把我送到医务室进行包扎。
养母看我血肉模糊的面孔,大概也心里发毛,最后也跟到了医务室。在确认我死不了之后,就要走。老师问她:“为什么非得把灵灵拉回去?”她说:“家里没人做饭!”老师叹了口气,从此,我这个大队长就享受了特殊待遇,我再也不用站岗了。除了正常的上课,我也不再参加任何竞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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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小学毕业。有一天,养母对我说:“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上学了。”
我瞪大眼睛吃惊地问:“为什么?”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再说,我也没钱给你交学费。”
我知道这是她的借口,当时我们家已经住三层小洋楼了。但我还是顺着她说:“如果我自己能赚到学费,您是不是就可以让我上学?”
她说:“好啊,不过你还得另外再交我两百块钱的生活费,因为你还要吃饭。”
我点了点头。接下来,我就开始琢磨怎样才能赚到那么多钱?但一个小孩子,在还尚未开化的农村,又能赚到什么钱呢?于是我缠着养父,让他带我去农垦。以后的几十天里,我每天天刚亮就骑着家里那辆破旧的“二十八寸”跟着养父往四十里外的地里跑,天黑了才往家里赶。在那几十天中,我和大人们一起摘西瓜、种田、除草。我惟一的信念就是只要我赚到钱,我就可以上学。
等到开学前,我终于赚到了两百七十块钱。我交了两百块给养母,另外留下了二十块钱的学费。余下的钱我为自己买了一双球鞋。我想,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能再赤脚去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