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童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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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中学的大门。中学的课程比小学多得多,这对我而言又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看着来自不同乡村的那些陌生的同学,我觉得自己的世界正在不断向外延伸,也更充满神秘的挑战。但同时我的压力也越来越重。这个时候,我不仅要负担全部的家务,而且因我在暑假期间的“杰出表现”,养母又给我增加了很多农活,这其中包括我家附近的一亩多田地。
有一天,养母指着那块地对我说:“灵灵,你听着,这块地就是你的,从今天起你负责这块地里的全部农活,要做什么我们会告诉你。”
就这样,我开始起得更早,睡得更晚。我每天都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家和学校之间循环往复,如同旋转的车轮,无尽地奔跑。早上要做好了早饭、洗完了衣服去上学。中午同学们都在学校里吃饭,我却还得赶回家给养父母做饭。往往是一边往灶里添着火柴,一边却啃着早上剩下的冷饭。谁都知道热饭比冷饭好吃,可是吃热饭需要有足够时间。像我这样在中午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要来回赶上十几里路,还要煮饭、做菜的人,怎有时间吃自己做熟后的热饭呢?
除了课间十分钟,我甚至也从没有时间做作业。很多次,我答案全对但老师却没有给我满分。我问老师为什么?老师回答说:“你的字实在写得太潦草了,有些我都看不清。”我只能沉默地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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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春节,我十四岁了。那天放学回到家里,我破天荒地看到养母正在做饭。吃晚饭的时候养母对我说:“灵灵,我看你就不用上学了,反正女孩子读了书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到上海的建筑工地去打小工赚点钱。”
我没有吭声。养母就说:“那就这样定了,过几天让阿勇带你一起去上海,正好你哥哥也在那里做工。”
那一晚,我一夜无眠。十四岁的我第一次面对人生如此重大的抉择。一整个晚上,我都在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的未来到底在哪里?我该何去何从?”
考虑了一个晚上后,我决定去上海。一来是我太想摆脱养母管制下的沉重生活;二来是跟我同去的阿勇是我的邻家大哥哥。他并不帅,有着一张黝黑的脸,但是他真诚。他对我有一份特别的好。偶尔他过来时我正在家里做饭,他就会坐在一旁给我唱歌,一首接着一首地唱,直唱到我傻傻地笑为止。
几天后,阿勇把我带到了上海的一个郊区。那时,正是下午,哥哥将我安顿在一个杂乱不堪的工棚后又干活去了。工棚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对此我并没有任何的抱怨,我认为这就是命,可我并不认命。
我开始收拾那个地方,将一切打扫干净了,我就到工棚附近采了很多不知名的小花回来,然后将那些闲弃的玻璃瓶洗干净了,把花插在瓶子里。工棚里马上就有了生机,甚至有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
等哥哥和他的工友们回来,他们简直不能相信,那就是他们熟悉了的住所。它变得有些陌生,虽然床还是那些床,可是整个房间分明窗明几净,在他们的眼里,有些像天堂。那些工友们盯着我一个劲儿地问:“这是哪里来的女孩?这女孩像天使。”
哥哥就自豪地回答:“这是我妹妹,她不但勤劳,还聪明的不得了。”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朝我围了过来。我闻到他们身上发出一股如同食物馊了的汗酸味。一向喜欢干净的我恨不得屏住呼吸,但只是瞬间,我就意识到,我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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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哥哥带着我去附近逛街。走出工棚,凉风习习吹来。我敞开双臂,做了一个深呼吸。虽然那只是上海的一个郊县,但那一刻,我恍然觉得自己像个城里的女孩,在夜晚,穿着裙子,走在马路上。马路两边稀稀落落地开着各种小店。那条路对于繁华的上海都市而言,或许是冷清的。但对于当年的我而言,那是我到过的最繁华的地方。
走着走着,我忽然闻到一股很特别的香味,我使劲地吸着鼻子。在深深地吸了几口之后,我好奇地问哥哥:“这是什么味道,这么香甜,这么好闻?”
哥哥告诉我,那是面包的味道。然后二话没说,就拉着我的手,走到面包房的柜台前,给我买了一个刚刚烤出来的菠萝面包。那个面包足有小脸盆那么大,至少比我的脸还大。我把那个面包像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似乎捧着一个我从未有过的幸福。
就那样,我一直闻着面包带着奶油的香味而舍不得吃掉它。哥哥不断地催促着我:“吃吧,吃吧,吃了才会尝到它真正的味道。”我听到哥哥说这话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咽口水。我问哥哥:“您吃过这种面包吗?”哥哥摇摇头。于是我打开纸包,用手掰了一小块塞到哥哥的嘴里。随后自己也尝了一口。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奶油的味道。啊,那种松软的、香甜的味道,我觉得在此之前,我从未吃到过比那更好吃的东西。
那真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夜晚。身边没有了凶神恶煞的养母,还有香甜可口的美食,我的心无比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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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哥哥带我去见工头。工头问我哥哥:“你这个小妹妹能干什么活呢?”我哥回答说:“您看着办吧,我妹很能干。”工头说:“那就什么都干吧,拌泥浆、吊浆桶、接砖块、买菜、做饭,哪里需要就让她到哪里去。工钱按一天十块钱算。”
这已经是很高的工钱了。那个年代,人们的月平均工资大多都只有几十元。可是这十元钱一天的工资并不好赚。近乎都是血汗钱。流汗是必然的,流血也是常有的事。在工地上,一个不小心,不是被这个碰了,就是被那个砸了。小小的我,每天都超负荷运转着,干着与我的年龄不相符的各种粗重的体力活。
一开始我还觉得新鲜,我努力让自己去成为一个真正的建筑工人。譬如站在二楼的跳板上去接从地面扔上来的砖块,我必须出手很快,并且动作精准,才能接住砖块而不使它们掉落下去。从一开始一次接一块,到后来一次接两块,到最后一次接过三块砖头,我感觉自己正在成为一个越来越专业的建筑工地上的小工。
当一个人适应那种生活,当挑战结束,当生活只是无休无止的劳作,一种深深的空虚就会袭来。每当夜幕降临,忙完一天的工作,当那条熟悉了的小路被我踏过一遍又一遍之后,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平躺在床上。有时我会很快沉沉地睡去,然后在隔壁床铺的窸窸窣窣与各种呻吟声中朦胧地醒来。
有人手中有一个手抄本,这个手抄本被工友们当做宝贝一样地传来传去,大概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年纪还小,实在还只是一个小孩,所以这个手抄本始终也没有传到我的手里。我虽然十分地渴望看书,哪怕是一本手抄的书也是好的,但当我听到工友们常常看着看着就发出各种奇怪的笑声,我由最初的渴望看到这本书,到慢慢恐惧看到这本书。直觉里,我开始抵制它的存在。可是它恰恰像个噩梦般的无处不在。那几乎是工棚里所有民工唯一的精神生活。
我开始越来越厌倦那样的日子,我不喜欢工友们开得那些粗俗的玩笑,我讨厌他们看我时那满是欲望的眼神。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渴望回到学校,那里才有纯净的天空。在经过了三个月的风吹雨淋之后,我也更加强烈地意识到:我不应该停止学业,只有读书才能改变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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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哥哥提出我要回家。一开始他并不同意,但我一再坚持。最后,我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于是,十四岁的我独自一人从上海登上了回家的火车。
当我出现在养母的面前,她几乎傻了眼。问我:“你是怎么回来的?”“自己坐火车回来的。”“回来干什么?”“读书”。“现在放假了”。“我知道。”“学校不会让你继续上学的。”“我会跟老师解释的,他们会让我继续上的。”“我不信,就算他们让你继续上学,我也不让你上。”
但任凭养母怎么说,我还是暗自努力着。我给我们的班主任和校教导主任各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我诚恳地希望老师能同意我回到学校继续学习。
开学前一个星期,两位老师终于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刻,我的眼泪已经不受思维的控制,如滔滔江河奔涌而下。班主任急忙拉住我的手对我说:“灵灵,别哭,别哭,有老师在,不怕。”
两位老师在与我养母进行了半个下午艰苦卓越地谈判后,她终于同意让我继续回到学校上学。我也因此结束了我短暂的童工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