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影子永远的停在了2020年的最后一天,无法再让2021年的阳光照耀。
2020年最后几日的寒冷,不仅冰冻着我的身体,同时也冰冻着我的心。天寒地冻,路面结冰,她摔倒了,后脑勺着地,颅内大出血,经医治,无效,亡故。
世事无常。在旁人看来这是偶然,是意外。在我看来这却是必然,一个好的生命休止符,对外婆来说。
还得从外婆越来越不认识她身边的人说起。外婆生病了,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时而认识时而又不认识自己的儿女,孙子,外孙,说话含含糊糊,词不达意。对身体和外界的感知也越来越迟钝,不知冷热,难辨饥寒。
纵使如此,外婆却一直记得要“瞎逛”。大舅经常这样念叨外婆,说:“老妈又到哪瞎逛去了。”
自从得了这个病,外婆就再也坐不住了。无论何时,不论天气,只要想逛,她就起身走出门去,有时知道要去哪儿,但更多时候是漫无目的瞎逛。瞎逛止于2020年12月29日,倒下就站不起来了。
外婆好走,她也真的在路上走了,离开了我们。从此,那条我熟悉的位于两山脚底的水泥路上,就再也不会看到她颤颤微微的影子了。
生病后外婆就不大记得我了,想是我常年在外求学工作的缘故。大多我回去探望时都得自报家门,重新介绍自己。对着自己的外婆说我是谁的儿子,姓甚名谁,住在哪里。
我知道,外婆没有多少记忆了。但她偶尔几次记得我是谁的时候,却总能唤醒我的沉睡已久的记忆。
我们总是记忆关于自己的记忆。此刻我正在怀念我的外婆,也在恨自己,为什么在关于外婆的记忆里更多的是我自己。
外婆家住在山沟沟中。早晨起来,房前推门是山,晚上睡觉,屋后关窗也还是山。山是竹山,翠绿欲滴,四季屋顶都会积下厚厚的竹叶。风吹竹梢起伏摇摆,俨然一条随风舞动的绿色绸带。无风的夜晚,闭目躺在床上听竹叶落地的声音,是我小时候的睡前把戏。有风的时候,风吹竹林的声音哄我入睡。
鸡鸣时分,东方泛起鱼肚白,袅袅炊烟升起,燃烧柴禾发出的特有烟火气,积沉了一夜的竹香气,蒸发了一夜的水气,沁满整个山沟,烟雾缭绕,好一个世外桃源。
这种烟雾数外婆家住处最浓。外婆家里有个火笼子。(悬一直木于屋梁,木下有勾,下挂水壶,壶下生火,多用大块树根粗木,此即为火笼子。)火笼子燃起多为秋冬。外婆早起,升起火笼,烧上一壶开水,火光照亮暗室,驱走室内的湿气凉气,新的一天就算是开始了。
如若正好我也在,此时应还赖在外婆用稻谷壳做填充缝制的枕头上。这种枕头很特别,有稻谷的香味儿,睡觉时稍一动作就会发出“沙沙沙”的声音。这声音直到今天还常在我耳畔响起。
外婆家的被子湿且硬,手指一摁就是一个窝窝,许久不会弹回来。但这被子睡起来却是极暖和的,从没觉得冷过,只是觉得重,压在身上,年幼的我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后来才明白,被子之所以重,一是因为山里湿气重,被子潮,二是外婆经常拿旧被子再加工,像做千层饼那样,哪能不重呢。
外婆念旧。老物件她大多记得,新东西却很少能记得。姨们给她买的新衣新裤新被,她都不穿不用,压在箱底,说这些东西不是她的。
言语不清的外婆很难找到能跟她说到一起的同伴。多数时她是孤单的,自言自语,独来独往。外婆和爷爷在一起却是例外。爷爷也有些糊涂,两个老人家对坐,聊得有说有笑。
爷爷问:“亲家,你吃了没?”
外婆答:“我走来的。”
爷爷又问:“身体还好不?”
外婆再答:“现在日子好过了,中午她硬搞了一大桌子菜,吃也吃不完,我们那时候哪有这样。”
爷爷说:“老了,不能动,一动就吃不消,吃东西也不着了。”
外婆说:“亲家,你吃了没?”
他俩总有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准确的说是自说自话。每一次这样的对话都像是在给我讲述他们的故事。故事还在,讲故事的人却不在了。这对话本身也成了故事。
面对老年人的离世,成年人大多不会过份伤悲,致乎哀而止。小孩子又不懂得伤悲,我已不再是小孩,但在父母眼中我又仍是小孩。
与我紧密相关的四位老人已相继离世,在外婆的葬礼上,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又一次长大了。父母最终还是送走了他们的父母。我把头埋进坐在外婆灵前的母亲的腿间,小声抽泣,“妈,我害怕。你送走了外婆,我要是再送人走就是送你们了,我害怕,妈。”
我是真的害怕。生死只在一线间。从前我固执的以为这一切离我都还很远,可在外婆葬礼上我第一次感受它离我是那么近,近到堵住我的呼吸。
人都得为人父母,为人子女,或二者兼之。葬礼上的成年人身上有太多值得让我学习的地方。因为在那一天没到来之前,我在父母那儿,还只是个孩子,小孩子。
回到家,躺在床上,观影,《沐浴之王》。我感受到人应尊重自己和他人的身体,更应敬畏生命。很奇妙。或许此时,我点上一棵烟,也是在思考生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