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里藏了很多土生的歌谣——儿时的我曾数来——约莫有十余首的。
她却总说,哪里有藏那么多,就在嘴角前担着,该唱就唱出来了。我于是便疑心母亲从来就是一位诗人,生在土地里,村庄中,在春风与炊烟下叹咏、恋爱、劳作和丰收。不然她怎会如此博学,懂得全部农物的模样、姓氏和性格?也疑心她其实就是一名编曲家,听足了旷野和麦地里嘶哑的劝力之歌后,悄悄升华成夜莺的低语。不然她怎会把这西北的浑厚苍远,编成我睡前梦后的摇篮清曲?
有次向母亲说起我这些的疑心,她坐在低矮光滑的石阶上,有点诧异。“那人啊、家的都是个啥?”我说都是名人,读很多书的嘞。母亲停了手里的线活儿,用针捋了捋头发,笑了:“怎会呢?我可不是,从来不是。”
一生里和母亲的交谈很多很杂,但她那时的神态和言语是我从来也不能忘掉的其一,童年里母亲唱给我的歌谣很繁很长,但唯有一首让我久久不能入眠,每每翻看自己悄悄记下来的这母亲的“诗”,都几乎要落泪。
“正月里来看亲娘,人来客去有多忙,那里功夫看亲娘。
二月里来看亲娘,种苞谷来种洋芋,那里功夫看亲娘。
三月里来看亲娘,锄苞谷来锄洋芋,那里功夫看亲娘。
四月里来看亲娘,菜籽开花满山黄,那里功夫看亲娘
五月里来看亲娘,地里麦子遍山黄,那里功夫看亲娘
六月里来看亲娘,牛娃耕地马碾场,那里功夫看亲娘
七月里来看亲娘,西瓜葡萄搭上架,那里功夫看亲娘
八月里来看亲娘,收洋芋来收苞谷,那里功夫看亲娘
九月里来看亲娘,地里的大荞拢两拢,那里功夫看亲娘
十月里来看亲娘,称冰糖来看亲娘,亲娘送在老坟上。
亲娘送在老坟上……”
我还从来未跟母亲说起过,我早把她唱的这歌谣记在我青年洁白的本子上了。离乡求学,学毕闯荡时,当我翻开这已经泛黄的粗糙的几页,仿佛那凄凉哀啭的低吟浅唱就成了我异乡深夜的绵绵乡音——就正如现在一样,我捧着我的少年时的回忆,望着这唯一的,相同的月,就想起在远方的母亲,想着拨个电话过去——但在如今的这样的深夜,母亲可能听不到了吧。
母亲可能听到的,是冬至时她在河旁舂米,我在她旁拾捡落叶时踩碎枯枝的残响,是仲春时她在泉边舀水,我在她的不远处噙着柳叶吹成的细碎的呜鸣。然而那眼泉也在故乡消失了,故乡的泉水就像母亲的乳汁,生我养我,我却从不曾明白她真正的味道。
家乡还有一种味道是瓢子的味道,果子很小,生在入伏天的山里,有的鲜红有的洁白,如同野坡上碎落的繁星。那是我最爱的野果,母亲也知道。然而离家后可能就少有的吃了,那果子很柔弱,是等我不到正月的。母亲却极有办法,在盛夏采来放进罐子里腌着,那可口的野果在阴凉的地方呆了多半年,谁也不许动——就等着我回去,让我在朦胧的泪目中打开。而我看母亲笑的时候,皱纹分明又多了些,深深的沟壑一直延伸到她头发,变成缕缕的雪的痕迹。
母亲曾问过我,长大后要做什么,就只问过一次。我说要做老师,回到家来,教家乡的孩子们唱歌。母亲很高兴,说,家里好,离我近。
然而我终究没有归去,还没有归去。“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读这话时,总是觉得莫名的感伤,怅惘。不知咏的是哪一首歌谣,是怎么咏的;归时又是哪条路,路的尽头是否母亲已经在等待期盼。
“要教孩子们唱歌?好事啊,都教哪些个曲子的?”
“妈,就教您唱的哪些歌谣,您哪儿可藏的多着哩!”
是啊,母亲那里藏了好多歌谣——我数过,数到如今却再也数不清了。
我的母亲,已经离开我整整三年了。
2017年4月30日凌晨王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