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姐嫁的这个男人,梅姨叫他“老候”。
老候看不出多大年纪,反正挺显老的,看上去比30多岁的青莲姐年纪要大出一截子。
他身材矮壮、其貌不扬,肤色黝黑、胡子拉碴。我真是怀疑青莲姐的审美,也没有见她举办婚礼什么的,就这样让一个土里土气、闷声不响的老男人进了家门。
梅姨似乎也不太满意青莲姐的选择和决定。
但她又有什么法子呢,坤伯伯已经下世,其他子女都搬出去生活了。那几间筒子楼要拆迁,她做了两年的“钉子户”,直到房子被扒得只剩几个没有了门窗的黑窟窿,冬天进风、夏天灌雨,她也没办法再住在那里,才离开坚守的阵地,搬进青莲姐买的别墅里,一对母女亲情并不紧密的人,相依着一起过日子。
青莲姐结婚后,她的老公老候并不常在别墅里出现。
我在那里住的时候,只见过他几面,还都是在夜晚或者是清晨,打个照面,彼此无话。
那匆匆来去、低头快步、似乎满腹心事的老男人,在我眼中,要么消失在青莲姐的卧室中,要么出来屋门消失到别墅外。所以我至今回忆起来,老候这个人,就像个影子一样。
有一次礼拜天我休息,和梅姨一起在家包饺子,两个人坐在厨房的桌子边时,我没有问什么,梅姨却不咸不淡地说起了老候。
老候是郑州郊县荥阳汜水的农民,也做机械加工,有自己的乡镇企业,他早已有了家室,生了好几个孩子。
老候和青莲姐起初是生意上的业务伙伴,渐渐地两人开始合伙扩建厂子,厂子建成后,老候执意和老家农村的老婆离了婚,黏缠着青莲姐要做长远的夫妻。
按梅姨的说法,青莲姐起初也看不上老候这个人,但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也架不住老候的紧追不舍,且在业务相处中感觉这个人挺实诚的,老候离婚后,青莲姐就同意和他一起生活了。
唉。梅姨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去生火,准备添锅煮饺子。她似乎不是因为做饭劳累而叹气,应该是为青莲姐的婚姻而叹。
窗外的绿树,透进来夏天炎热中的丝丝荫凉。这是1992年的初夏。
32岁的青莲姐结婚之后,像其他女人一样,也急切地想要做一个母亲。
然而命运常常和善良可欺的老好人,开一些过火了的玩笑。
梅姨那旺盛的生育能力带给她的烦恼,到了青莲姐这里,却变成了怀不上孩子的苦恼。
有一段时间,家里总是漂浮着中药的气味,让这空荡的别墅里外,多了些药香微醺的烟火气。那是梅姨给青莲姐熬的中药散发出来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是谁、从哪里给青莲姐抱回来了一个女婴。
那天我下班回来,在暮春傍晚的宁静温馨里,听见别墅里有小猫啼叫的声音。
家里养的有两笼白玉鸟和一只鹩哥,所以我们都很提防外面的野猫进来袭击伤害它们。
正当我到处找寻猫咪并准备赶走它时,听见梅姨在屋里高兴地叫我:“小荷,快来,来看看你青莲姐的宝贝丫头。”
我进到屋里,梅姨从新买的婴儿床里抱出来一个若有若无的小东西,我凑近梅姨的臂弯中,看见一张蜡黄多皱的小脸蛋,紧闭着眼睛,张着大嘴,攥着两个肉核桃般的小拳头,在使劲地哭。
原来像小猫咪一样啼叫的正是她啊。
“漂亮吧?这是你青莲姐的丫头,下午才抱回来的,名字已经起好了,你青莲姐起的名,叫梦露!”
天!原来性感女神梦露在襁褓中如此难看。哈哈。我不禁大乐,对着梦露那张正在哇哇哭闹的大嘴巴,笑得喘不过气来。
“好听!名字起的真好听。”我对梅姨说。
“她有多大?”我好奇地问。
“还没满月呢。你青莲姐让早点抱回来,说孩子越小越容易培养出来感情。这月子娃,可是难伺候着呢。你看她抱回来往家里一丢,又出去忙活了。这下可把我给拴住了,早晚去体育场跳舞也别想喽。”
梅姨说着,叫起另一个陌生的名字来:“阿彩!阿彩!该给梦露喂奶了!”
随着应答声,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一个身材矮小却长相机灵紧致的姑娘。
“这是阿彩,来给你青莲姐带孩子的。”
梅姨看出来我脸上的疑惑,对我说着,把梦露又放进了四周围着木栅栏的婴儿车里,那婴儿车很高级,四边四个木柱子上还挂着花花绿绿的玩具,好像一个方形的鸟笼子。
阿彩抿着唇形清晰、饱满红润的嘴巴,对着我淡淡一笑。将手里的奶瓶递给了梅姨。梅姨细心地将奶瓶口朝下,冲着自己左手的手背挤出来一两滴,试试奶水的温度,然后又将奶瓶交给已经把梦露从鸟笼子里又抱出来贴在自己怀里的阿彩。
小梦露渐渐长大了起来。这个猫咪一样的小丫头,夜夜啼哭不止。
小保姆阿彩搂着她睡在楼上我隔壁的房间里。梅姨和青莲姐都住在楼下的卧室里。
有一段时间,梦露半夜的哭闹,简直就是我的噩梦。于是睡不着的我,就拧亮床头的台灯,边打哈欠边看闲书。
电视在楼下客厅里,我不好下去开开看它,怕影响梅姨睡觉。
那是1993年的夏天。还没有手机这种对抗失眠的好东东。
那时候,家庭电话都还是一件新潮的事情,手机还没有进入寻常百姓手中,俗称“BB”机的传呼机,作为大众普及的通讯工具,也还是个稀罕物。
但财运很好的青莲姐和老候,人手一台从南方买回来的移动电话“大哥大”。
那是一种像黑色砖头一样的东西,顶上还可以拔出来一根昆虫触须一样的小天线,接收电话信号。
记得当时的大款们,爱站在郑州的街道旁,将大砖头贴在耳朵上,捂住半边脸,很大声地和电话那端的人讲话,唯恐行人注意不到他们,以及他们手里财富地位的象征,那丑陋笨拙的“大哥大”。
如果那时候手机像现在这样普及,估计我一定也是个深夜舔屏的夜猫子。被烦人的小梦露的哭闹声,吵得我夜夜辗转难寐,只好捧着书转移注意力。
很多外国小说就是那时候啃完的。像巴尔扎克的《十三人故事》、德莱赛的《嘉莉妹妹》、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欧文.斯通写的梵高传记《热爱生活》等等。都很励我的志。
阿彩和我的年纪差不多大,却比我成熟的多。那时候夏天的晚上,城市里有了自发形成的很多夜市,有做餐饮的大排档,有类似国外跳蚤市场的买卖百货的。
青莲姐家附近的健康路,就是一个人流拥挤的夜市。
阿彩吃过晚饭后,爱叫上我,抱着小梦露一起去那里逛街。走着和我聊着,我知道了她的老家在信阳的山区,她是家中的老大,读完初中就出来打工挣钱,家里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
阿彩很能干,人也聪明。青莲姐付给阿彩的工资明显高出一般的小保姆。所以阿彩其实是很疼小梦露的,照看的也很用心,青莲姐给梦露买的奶粉和衣服,都是高档货,用阿彩的话说,这个孩子算是掉到福窝里了,是青莲姐用钱喂大的宝宝。
然而,小梦露却不争气地越长越丑。
她那南方特征明显的大眼睛和大嘴巴,占据了苍白的小瘦脸,几乎看不到可怜的小鼻子。稀疏卷曲的头发贴在凸起的大脑门上,有一个非洲难民儿童一样的大肚子。阿彩抱着她的时候,就像小树上趴着一只小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