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一期活动
在李野眼里,漠都向来是个阶级分明的城市。
不近人情的冰冷,不合时宜的追求表面光鲜亮丽,以及不值一提的故作高傲。
此刻她穿着职业装站在27层的落地窗前俯瞰楼下的光景,只觉来往的匆匆行人都如蜉蝣蝼蚁,只争朝夕又渺小无依。
借着白炽灯惨白到没有一点温度的冷光,她想象着此刻这座灯光旖旎的极乐城,世人纸醉金迷、纵情声色的夜晚。
她在糜乱的幻象里闭上了眼睛,任由窗外四方招摇的巨大灯束偶尔扫过眼睫,感受被光笼罩的那种短暂充盈。后知后觉涌进脑海的,是漫无边际的虚无后,逐渐显现的一方角落。
堆满杂物的画室,只有蘸着水粉色彩的画笔掉入水桶的轻响。颜料在一瞬间与清水接融将其玷污。污水流淌着色彩斑驳的眼泪,随着画家漫不经心在搅动画笔的手,晕出一道道外散开的涟漪,变得愈加混沌,仿若也搅乱了时间。
破旧的老木窗斜照进几缕清辉,为昏暗的室内添了几分亮光。而坐在窗边作画的画家在某一刻抬起头静默,月色在他阴郁的眉眼边烙下轻柔吻痕的同时,也将所有的高光献给了画板上的画作。
李野被月光下的画家这一幕惊艳的下一秒,便只余触目惊心。
夜晚是冷的,袒露招摇的霓虹是掩饰,都市的狂欢是假象,只有这一刻陈春生与画是赤裸裸展现在她眼前的真实。
“今晚的两幅画,取名字了吗?”她感受到了自己开口时的轻微颤抖。
“还没,你来?”陈春生完成了最后一笔的勾勒,在右下方做了独属于他的标记后,才分了个眼神给站在他斜后方的李野,似乎真的在等着她的回答。
大片的,并不明艳的冷色调作为整幅画的底色,浓郁的黑慢慢过渡到厚重的藏蓝,笔墨慢慢晕染开成片的深蓝,与月光落在墙壁溢出来的暖光形成强烈的对比,在映入眼帘那刻她被调动起所有的知觉,去感受、去体验被那片沉甸甸的深海包裹身体与灵魂的窒息感。
现在她是海里那只鲨鱼,可又不完全是,因为鲨鱼在海底完全自由,但此时她只觉得压抑和喘不过气。
再将目光挪向另一幅相似的画,不同的是,水的色调不再是深沉的蓝,而是浅淡的灰。但李野敏锐地观察到,那不是无边无际的海,而是被装在巨大容器中不会流动、毫无生命的死水。而画作中央的主角,是一面被硬物撞击得凹凸不平、折射着冷光的金属挡板。在挡板之下,是遍体鳞伤黯然不动的鲨鱼。
“它原本是自由的,但后来它被囚禁了。尝试了太多次挫折,也受到了太多次电击,它终于放弃挣扎了,是吗?”李野走到陈春生面前,从架上取下了那两幅画。
她的指尖精准无误地点在挡板上那布置精巧的红色电击按钮上,仿佛还能看到容器之外操控机关的无形双手。直到再开口时,她发现自己声音沙哑了,半晌才忍住了眼睛想要留下温热液体的冲动。
画室很拥挤狭小,杂物也多,但她还是觉得这里很空旷很安静。她时常梦到这里应该是广袤的旷野,有连绵的高山雪顶,来人皆是虔诚的朝圣者,而空气都该为陈春生陈列在此的画作而颤动。
陈春生依旧坐在高椅上,只是指尖停驻的不再是画笔,而是一根燃着猩红火光的烟。李野与月亮一同注视着他,吐出的烟雾袅袅升起,变成乳白色的云从破木窗飞出,随着路过的风逃走了。
此刻若有疾风,那陈春生一定会比从破木窗出逃的烟雾还自由。
“对,也不对。人人向往的极乐城,或者说这个每天都有新生命降临的世界……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容器。”与猩红火光一样蛊惑人的,是陈春生讲到停顿处抬眼时,李野所看到的极淡的瞳色,以及眼角边因着白烟衬托显得愈发殷红的朱砂痣。
“人就像动物一样被囚禁在里边,他们都生病了。努力有什么用,逃不掉的。挫折、失败、打击无处不在,可多的是人无能为力。所以麻痹自己和欺骗大脑成了最佳选择。而身体呢,性和触摸就够了。放纵自己认为这就是找到了快乐,真是太可笑了。”香烟燃到了尽头,在陈春生的脚边落了一地荒凉的灰烬。
人对痛苦的感知太深切敏锐,对快乐的知觉太迟钝,相比之下,人所能接触到的那一丁点尘世之乐就成了奢侈。
平庸无味的生活,在社会尽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以及在这个繁华都市巨大的生存压力,被限定规范好的价值标准,将许多人都榨干了。我们总是笑说人比狗累,但在下班路上你看到小狗也能坐在主题公园的秋千上耍乐时,你只觉得悲哀和心酸。
难怪这世上有人情愿做只疯狗。
怎么会是累成狗呢,明明是累成人啊。
“个人终其一生,都在庸庸碌碌里找寻自己的高峰体验。但很可惜,只有极少数人真正到过心目中的天堂。”
他偏头听着临街的窗户传来的、不远处的酒吧直击人头脑的重金属音乐,以及陷入糜乱的人们不绝于耳的欢呼叫喊,说出这些话时,面上停留着无澜的海面。
短暂的狂欢后精神世界落入更大的空虚是现实。人的欲望是没有办法被填满的。
可这座城市的人被生活敲碎傲骨丢入尘埃的何其多,谈什么努力初心和信仰,讲什么假大空的追求与理想,当发现无论如何努力去做什么都被击倒的时候,精神支柱早就崩塌瓦解了。
对,我们是容器里被困在的那只鲨鱼。她听到灵魂深处的低语。
李野的喉间泄出了一点痛苦的呜咽,她好似被即将燃烧到尽头,闪着最后一点火光的烟头烫伤了,就连开口都变得有些艰难:“困兽,叫困兽吧。”
“呵…”陈春生轻微耸动肩膀笑了声,整副神情还是平淡的,甚至可以说趋于淡漠的,“我挺喜欢这名字的,如果前面加个“绝望的”修饰,也不错。你觉得呢?”
李野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家中的。
茶几上有一个精致的玻璃容器,里边摆放着几颗蜜桃盐扩香石。她轻轻盖上了玻璃罩子,室内那股透凉且微苦的焚香味便淡了一些。
她记得早上离去前自己往里边滴了一点精油,拿的是芦丹氏的那瓶孤女。
只是很偶然的闻过一次那瓶孤女的味道后,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
那是李野第一次发现她自己真的愿意为所爱的东西割舍下攒了许久的钱财。
破旧而早已没有香火的寺庙,独自跪拜在掉漆佛像前的阴郁少女。落灰木桌上放置着一只古旧的木匣子,“吧嗒”一声,有人轻启了时光留下的潘多拉魔盒。
周遭受潮的檀香更浓了一些,经过岁月沉淀太久的话梅糖混在失手打落的茴香粉里,焚香经久不散。似乎寺庙的尽头还有个穿着毛披肩的老奶奶在这样悲凉沉寂的氛围里缓缓闭上了双眼。
少女离去了,寺庙外不远处只余一条飘着枯木的小溪,以及此刻天边不见归途的候鸟。
这些元素的组合闻起来很有温度,且厚重,但并不暖。烟熏里住着一捧往事,没有一件活物的腐朽气息,就这样融入进了旧时光的灰烬里。这让李野在梦中再次想到了陈春生的画。
他的画就是这种感觉。他的灵感来自于灰烬里的往生。
孤寂的香火并非持久不变。外表孤寂阴郁的人,内心也许在烧着一团炽烈的火,但不肯走近你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李野曾带着这一身枯朽的味道去公司,被隔座喷着Coco Mademoiselle、穿着Miu Miu小香风套装的同事讥笑说你不会把你嬢嬢的裹脚布给带回来了吧?
尖利的讽笑后转身就埋头窃窃私语,兴致盎然讨论着今晚去哪个优质王老五更多的夜场,投入漠都冰冷无情的怀抱里,将年轻靓丽的自己献祭给它,然后渴望就此凭着伪装的光鲜外表扎根在这座欲望之都。
她们都忘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从何而来。
温热气息轻轻柔柔落在耳侧光洁而敏感的肌肤上时,李野僵立着昏黄的路灯下,攥着衣角的手心冒出了细密的汗。
这一瞬的靠近短暂又漫长。
“嗯,是挺好闻的。”
陈春生又站直了身子,被拉长的影子在黑暗里慢慢被完全吞噬。他离去前,只留下了一句让李野似懂非懂的话:“孤女,不适合这里。但希望它适合你。”
李野来漠都后睡眠一向都不太好,经常做梦。
这曾经困扰她许久,但自从梦里的主角换成陈春生后,她觉得倒也没什么了。
陈春生说其实他不叫陈春生,但他忘了从前的名字。
在漠都干燥生冷的寒冬烈风里,陈春生还说他其实死过一次了。
在感知到体内流窜的血液即将在冷风的侵蚀下失去温热,覆盖在眼睫的冰霜愈发沉重,他在冷冽的寒潮中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由远及近。灵魂想要挣脱身体的束缚逃离,他的视觉被漫天的雪色剥夺,听觉的敏锐便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他听到了隐没在积雪中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片刻后又逐渐走远,路过了他。
那几天,他沉浮在这样反复的期待与希望落空里,耗尽了所有向生的能力。
清清苦苦,看透了世间的冷暖炎凉,才发现还是做不到淡然处之。
直到终于有人在风雪交加里给他单薄的身体裹了一张破旧棉被,让他生生熬过了那个将死的冬天。
陈春生是在纯净到极致的白中迎来万物新生的人。
但自李野认识他那天起,他整个人从骨子里带着一种毫无生机的淡漠与平静。
他重生于万物复苏的春,但与生机勃勃的春格格不入。
“我不适合这里的春天。”
在某次李野一杯又一杯灌醉他后,因醉酒脸颊爬上的绯红与眼角边的朱砂痣相得益彰。他意识模糊,整个人伏趴在那幅无垠原野的画作上。
陈春生沉睡在画室暗调的橘色亮光中,光影笼罩在他瘦削的脊背上,漂亮流畅的肩胛骨顺着肩膀延绵至稍蜷的指尖。终于不再是没有温度的孤冷。
陈春生的酒量并不差,他之所以能被李野灌醉,无非是因为他想醉。负担过于沉重的人,总得寄托点心事到什么东西上,香烟也好,酒精也罢。
“陈先生,你这些作品,没有一些个噱头可不好卖啊。你总得给自己打造个人设吧?瞧瞧那边那个,自己打断了一只手,啧啧……缺胳膊少腿还坚持画画的,多正能量是吧?或者那个,说自己得了什么抑郁症躁狂症画出来的几团云里雾里东西,反正别人看不懂,就多神秘了是吧……”
李野陪着他出画廊那刻,她看着站在阳光下的陈春生,此时他的嘴巴在讥讽地笑着,眼睛却盛满了一池子的悲伤。
这个世界多可笑呢?没病的人装病,真正得病的人极力伪装,只想让自己看起来与他人无异。
表面标榜自己是特别的、稀有的、极少数的,可实际是平平无奇,骨子里早就枯萎,发霉发臭烂到了极致。
那是陈春生第一次用如此鲜亮的色彩作画,不同于以往每一幅的暗沉厚重和诡谲陆离,这幅铺染的大片绿意纯粹简洁,显现出无限的生机。
这是漠都从来都不具有的春。
可陈春生还说,这是他最不满意的作品,本来想找个理由销毁却因为放置角落太久忘记了。李野问他为什么。
他指了指那沓画作最上方那副画,抱着只余一点麦芽色液体的酒瓶子阖上双眼,仿若不想再多说什么。
鲨鱼、挡板以及装着死水的容器。
这一晚李野做了个噩梦。
梦里是血淋淋的,她不愿面对的现实。
她在那满目的殷红里惊醒,在冷汗浸润里艰难地喊出那个无数次驻留在喉间的名字。
他说他这一生最讨厌的就是束缚。他讨厌这个像容器一样的世界,和被关押在容器里还自得其乐的所有人。
所以他选择在画纸上勾勒他的理想国。
这一年漠都的冬天比以往的每一个冬季温度都要低。是寒意蚀骨的那种冷。
李野再一次走进了陈春生的画室,室内很静,只余屋外狂烈的风声和屋顶积雪掉落的响声。
“陈春生?”
无人应答。
呼出的白雾随着她缓缓吐出的那口气消逝在屋里,直到她隐约听到了与梦中相似的、流水滴落的声音。
她走进陈春生的私人卧室,打开了洗手间那扇潮旧的老木门。
然后噩梦与现实在这一瞬间交织,她觉得头痛欲裂,一种巨大的悲伤像汹涌的海水一样淹没了她。
陈春生还是选择死在了冰冷的冬天。
这一点李野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她曾偶然在他桌上看到过那张“重性抑郁”的确诊证明。
她知道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但只是想着如果有万一呢?
可从她亲眼见到这个场景开始,就没有万一了。陈春生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她一直都知道他的生命力在流失。当眸子里的破碎充斥到一定程度时,生命的底色也随之褪去了。
她甚至觉得这世间根本就没有陈春生这个人,甚至觉得这几个月只是一场她臆想出来的梦。
在打开画室的门,看到满地流淌的、鲜绿与纯白颜料交融的那瞬间,她就懂了。
陈春生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由和真实,他不适合漠都,也许也不适合这个世界,所以他一直在挣扎仿徨,在生与死之间反复轮回寻求解脱离开这里,但他没有做到。
太早看透这个世间并不是什么好事,不是所有人都有生的勇气去面对所有的恶的。因而他安排好了自己的结局。
在决心辞职离开漠都后,李野带着陈春生的画踏上了前往西藏的旅程。
在遇到陈春生以前,她也以为自己一辈子会过上循规蹈矩的生活。漠都就像个巨大的容器,关押着所有人的欲望和快乐,以至于到最后她都快迷失了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这漠漠黄沙之地,但只是觉得好似宿命指引她应该去一次。直到她沿途看到了川藏线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无数朝着圣山靠近的朝圣者。
磕长头的朝圣者呐,风尘仆仆,全身上下没有哪儿是没沾上尘土与泥泞的,但因为有信仰,他们的精神世界无比充盈,心灵干净纯粹。
李野被这种信仰的力量震撼过后,正打算收回目光之时,恰巧路过正欲趴伏磕长头的路人吸引了她的注意。高原的猛烈日光没能驱散走他的阴郁苍白,眼角边一颗殷红的朱砂痣若隐若现,那是与陈春生有着十分相似的脸。
旷野的风有些粗粝,还带着几分热烈,让他在这高山之地,整个人都带上了一种磨砂的颗粒感。李野就这样出神地望着那个与故人有几分相似的远行身影,终究没有追上去确认。
见雪山,看四野,会众生,寻信仰,找自己。
如果真的是陈春生,如果这就是他新生的选择。
故事的结局,是李野站在了雪山之顶俯瞰山下漫无边际的新绿原野。她在日光下举起了陈春生这幅名为“四野春生”的画作,完全就是李野眼前缩小版的雪山绿野之景。
但画作里的它们并不自由,所有的生命力都被囚禁在了四方的画纸上。
所以陈春生才说他不满意。
李野想了许多许多,最后浮现的是灰烬里的一捧往事。虔诚的信徒跪坐在佛像前双手合十的画面,静置的香炉里,禅香袅袅升起,她内心平静祥和,不被外界所扰。孤女的孤,从来都不是冷傲和寂寥。而是独处浑浊世间,能守住一方净土。
她终于明白了陈春生当初对她说的话。
这时正值是冈仁波齐的春天,天气晴朗,积雪初融。是真真正正的,四野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