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盛夏的一个上午,春生老师抱着一个锦盒兴冲冲地来到良骥文化的办公室,一进门就忙着招呼大家看东西。他可是公司的常客,但还从未见他如此兴奋过,这幸福劲儿就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我们几个人赶紧围上来,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精心装裱的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卷轴很长,铺满了整个办公室的过道,一直延伸到门外。这是一幅十余米水墨淋漓的山水画卷。没等我们说话,春生老师一面含笑看着我们,一面说:“这回真是把我的力气用完了……”我相信,话是真的,艺术家只有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创作中,作品也才会有生命。
纵观整幅画,山势延绵似有千百余里,或高或低,或远或近,或隐或现,山岚烟云的变幻起伏有着音乐般的律动。皴擦点染,浓淡枯湿,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性涂抹,却处处写出山水的灵秀。“流连”其间,隐约可见从山间几道飞瀑,仿佛能听到哗哗的水声;或在山腰,生出一些纵横参差的怪石树木;在山脚,又有任意横斜的灌木杂丛;或在上山的石阶旁立一个茅亭,亭边一个隐士柱杖远眺。这亭与隐者,在春生老师画中多有所见,大概是他画室中对联“岩前柱杖看云起,松下横琴待鹤归”的写照。除了远眺的隐者,在某一个平台处,还有两个神态悠闲的对弈者,或举棋欲落,或沉思如定。再者,密林深处有山寺露出一角,飞檐横出,瓦墙隐隐,寂静的山间仿若流淌着晨钟暮鼓的回响;上山的小路上,有几个可能是来此云游的和尚正走上山来。在山脚,平静的江水环抱着村庄;炊烟生处,几笼翠竹掩映着房舍,农夫童稚或耕或牧,为安宁的田园增添了一片生趣。画面的最后,大片的空白留出平静的江面一望无际,隐隐的,添得几笔淡淡的云影,渡口横斜着几条无人的渔船儿,一行飞雁凌空远翔……看上去是那么的波澜不惊,又是那么的幽静深远,这景致倒与黄公望的传世杰作《富春山居图》的意境有几分神似。
国画的山水,基本上是看不出来自哪处实景的。记得春生老师就常对我说起,他画的山水不是真山真水,是心中的山水,是一种感受。诚然,看春生老师的山水画也确实是一种似像非像的朦胧之美,浑然之美。桂林的山,江南的桥,塞北的云,大漠的天空……信手拈来,看似无厘头的随机组合却又圆融一体。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观此画,便能感受艺术创作其实就是在理想与自然之间找到融通的接口。张大千先生客居台北从未上过庐山,晚年却画出了举世闻名的《庐山图》。春生老师敢于跳出“形”的束缚,借笔墨“造景”,这样的笔墨和胸怀,正与大千先生不谋而合。
造景抒怀自非偶然所得。
退休的这些年,春生老师成了时间和空间的主人,做起了时髦的“背包客”。他的旅行总是独来独往,一时兴起,说走就走。他一般不去时尚热闹的景点,而是去独具内蕴的人文景点。每到一处,不是走马观花式的游览,而是住上好几天,慢慢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和旖旎风光。就这样,从扬州到敦煌,从华山到泰山,从天涯海角到冰雪之城,从黄山到黄鹤楼,从武当山到嵩山……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的山山水水。
清代画僧石涛云“搜尽奇峰打草稿”。一路走下来,泰山的巍峨,华山的险绝,江南的婉约,草原的辽阔,敦煌的厚重……都一一收进了春生老师的心里。然后经过精神的发酵,思想的提炼,把一段段记忆,把一个个故事都写进了一幅幅山水画中。明代李日华说:“凡状物者,得其形者,不若得其势;得其势者,不若得其韵;得其韵者,不若得其性。”也许,这行万里路的经历,让春生老师更加亲近了自然山水,让他“得”了自然之“性”了。也许,多情的山水激活了春生老师骨子里的文人因子,让他的画风越来越倾向于文人画——重情感而轻技巧,写意而不写实。近年来,春生老师的山水,无论是小品还是大幅,都有了一份看尽烟云的从容。应该说,文人意识的升华,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更丰富的人文关怀和特别的生命感触,以及更强的思想性。
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春生老师以诗人的情怀解读山山水水,对自然赋予了人的情感,山岚烟云,小桥流水在他的笔下都有了生命。观其画,技巧藏于感知,笔墨溶于情感,每一处落墨都是生命的内在体验。
回过头来看这幅长卷,春生老师用纯粹的水墨写成,不着一丁点颜色。把“墨韵”发挥到了极致,画面带有董思白、倪云林的意味,给人一种清新简淡的质感。读者在欣赏的过程中,往往会忽略绘画的技巧,而随着画面的节奏变化,不经意间人就“入”画中,然后随境感发,去领略那独特的生命感悟了。
人生不就像这一幅画吗?从青年到中年,在连绵起伏的山间跋涉,纵然有对隐士生活的向往,也只能在半路装出几分淡泊,在半山腰的亭子里看看云,下下棋罢了;纵然有对佛寺宁静的神往,也只能远远的眺望那隐藏在林中的一角,顶多做一个一直在路上云游的行脚僧;只有等到了老年,看惯红尘种种的心变得异常平静,真正读懂了云淡风轻,也才似卸下重荷的小船,静静地停靠在江岸;最后才悟得,人生的成名成功、成佛成道也似乎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人生入画”是一个画家逃不掉的终极思考。笔墨总透着个人的感悟,不同心性,不同经历便有不同的生命感悟,故有“观其画如见其人”之说。董其昌的“禅意”,倪云林的“冷逸”,石涛的“混沌”,其实都是其生命过程的真实体验。
我无意将春生老师与历代画家进行比较,本也无法比较。春生老师行旅的脚步还未停歇,我想,他一定是在寻找心中的那一片山水。
2018.10.01 定稿于梧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