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 (上篇)

01

从自己居住的城边村到娘家流花河,骑电动车也需要半个小时。月台这两年单独来往于婆家和娘家之间,有时一个月也要跑三五个来回。

八十六岁的嘎嘎(gaga,荆楚一带外婆的发音,以下称婆婆)去年初冬在自家庭院里倒洗脚水时摔倒了。她卧床两个月后,柱起了拐杖才可以行走。婆婆现在走路的样子,跟刚学走路的小娃儿一样摇摇晃晃的,真叫人担心一根树枝一阵风都会把她绊倒。

婆婆守了四十多年的寡。她像抱鸡母一样,张着翅膀把四个娃子护在肩臂下,再从土里刨点食把他们拉扯大。可嫁到流花河的大女儿,二十七岁时却因为生第三个孩子而死于难产。

多少次婆婆搂着月台说,就是你这丫巴子呀!乡里下来女干部,非要把你妈弄到城里医院里去引产。你妈却听信了瞎子的胡言乱语,说这一胎肯定是个儿子。你比男娃都调皮,出娘胎时倒着来,先出一只脚,另一只脚被脐带子缠得死死的,去医院也来不及了……天啦!等我赶来时,床面前流了一大摊的血、你妈流了满脑壳的汗,她的两只眼睛一直到听见你的哭声才慢慢地合上了,合得严严实实的,再也睁不开了。

这是四十年前,也就是八零年发生在长湖边流花河的一件大事。那天偏偏是八月十五,中午太阳很大,晚上月亮很圆。在婴儿落地啼哭的响午时分,流花河的好多大婶娘小媳妇都站在老徐家门口哭了。

等到晚上男人从城里建筑队里赶回来时,看到的是家里白幔飘飘,女人已经摊放在堂屋冰冷的地面上。刚出生的比小猫儿大一点的、满脸红肉的女婴,包在一个半旧的包裹里,有气无力地“呜哇、呜哇一哇”地啼哭个不停。

月台就是那个躲避着人们的眼目,在娘胎里发育成长、出世时让母亲难产而死、后来又被罚款的超生女婴。所以一直到她读初中了,她爹喝多了酒或者她做错了事,爹都会鼓着血红的眼睛骂她是个“讨债鬼”

每逢这个时候,月台就爬过流花河上的双木桥,跑到一里多地的大舅家去找婆婆。她挨挨擦擦地靠在外婆身边,躲过大舅母冷漠的眼光,勉强弄饱了肚子,等天黑的时候,她就悄悄地蜷曲在床档头,等婆婆。

外婆不止一次地告诉她:你八字不差,命也是好命。八月十五生的,只是生女不逢午(时),养子不占子(时),女是阴,见不得天日。要是你那天是半夜里来的,那命可是好得不得了。婆婆先前并没有掉牙,嘴巴也不是那么瘪,只是她说不出不得了的命是怎么个好法。

现在婆婆真的是很老很老了,老得分不清天地日月。每次月台去看她,她就会问一句:今儿几呀?月台就告诉她农历的初几十几或二十几,婆婆晃晃头说,知道了。

婆婆脑壳上的白头发比黑头发多得多,仅剩的几缕黑头发,藏匿在缎子一样光滑的白头发里。有好多次,月台在太阳下帮婆婆剪头发时,都觉得她的头发像婴儿的初生毛发一样柔软。

月台打量婆婆的时候,婆婆正用古怪的眼色盯着月台。她说,我是替你妈在活,你也是。月儿,你要活得好好的,你身上流着你妈的血,合着你妈的命啊!

月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从踏板车上卸下一个纸箱,里面有水果、一提牛奶、还有三斤多排骨。婆婆拐着两只脚,颤巍巍地走过来,看到这些好东西,她笑抿抿儿的,眼角两边的老年斑像褐色的花儿一样盛开了。

大舅妈呢?

姥姥说:小舅家请她去摘菱角。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我大舅会给您打电话的。

婆婆嘟囔着嘴说,一打晃,你都四十岁了,你妈要是在,半截身子也入了土。……你男匠说不定半夜又要开车回来的,他稀罕你,你明儿四十岁了。

月台反诰道,您不是说男不过三(山),女不过四(寺)吗?他工地上忙得很。春哥要是去了,能帮着扛一肩膀,兴许他能回来。

婆婆笑道:忙哦,男人们都出门忙着挣钱!把家里的一大摊子事往女人头上一丢,拍屁股跑了。一出门年把子才回来几天,女人们得在家守着熬着,……你在村子里从头走到尾,枪都打不到一个男的,都出门弄钱去喽!

月台不作声,婆婆就说等你舅妈一会儿回来了,你吃了晚饭带点菱角回家去看看你二爹吧,胯巴远的路,车一滑就到了。

婆婆说起了月台的二爹,说你妈走后,你爹天天抱着你,去二爹媳妇那讨口奶吃。奶不够,他就每天下水捞鱼摸虾,给女人催奶,后来又让自己的儿子吃米糊儿。也该你运气好,碰巧遇到了好人家……现在你二爹得了这个糊涂病。刚丢了筷子碗又喊肚子饿,屎尿都兜在裤裆里,唉,可害死你春哥了。

月台是吃二妈的奶长大的,春哥比她大五个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流花河的疯老头是月台的亲二爹哩!

每逢月台回来,婆婆的瘪嘴里就有说不完的话,她思路很清晰,说的话都是现实版的热乎乎的,一段一段的像说戏一样。她对月台的两个姐姐可没这么亲。

月台在婆婆家吃过饭,大舅母用蛇皮袋扒了半袋子红菱角,放在车踏板上。月台朝她们扬扬手,就往流花河爹屋里头来。

02

太阳硬扎扎的还有些刺眼,柳树上的知了一声声的不知疲惫地叫喊着。谁家把刚收割来的稻垛放在门口晾晒,一头老牛歪着身子半卧在路边的柳树下,不远处躺着一个又笨又重的石滚碌子,莫非这稻子还得靠牛拉石头来碾的?

手机在挎包里叽叽地响,月台想,今天是周六,这个时候应该是小双或者大双从北京发来的信息。他一定是刚打完了一场蓝球,吃饱了饭,想妈妈了。

月台十九岁嫁到街边头联合村的杨有利,二十岁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那是二零零零年,是千禧年。

在乡政府做企业主管的公爹一高兴,在门前搭了个大彩棚,把儿媳的二十岁生日和俩孙子的满月酒一起摆,摆了两整天的流水席。席上鸡蛋糖果子随便吃,烟花炮竹和啤酒码得像山一样高。

这大概就是婆婆说的,月台命好的一部份吧!


月台的娘屋在流花河,离婆婆家不远。一条河从二十多户人家的屋外头穿过,爹和姐姐一家住村东头,二爹和春哥一家住西头。

与其说是爹的家,还不如说是大姐的家。大姐二十二岁那年在家里招了女婿,两口子种三亩水田、承包了村里的一口鱼塘、每年养两头大肥猪,她把大妹嫁到长湖边一户养鱼的人家,又让月台读高中,要是她中途不辍学,大姐肯定会一直供她读下去的。

月台十六岁那年不想读书了,她休学后到城里去打工。最开始是应聘到沙市中商百货去站柜台,不久就被分配到金六福的金子专柜卖金子。

月台站在柜台里,眼眉儿清秀水灵、脸颊白里透红、腰身儿像风吹拂的柳树枝儿一样婀娜。有个又高又帅的男孩子,本来是来买金子的,他往柜台前一趴,认出月台是他的初中的同班同学。

男孩就是杨有利,二十岁,是乡办企业某铝合金厂的销售科长。他发现这个当年他不屑一顾的“丑小鸭”,居然出落得像月亮一样的美丽而大方。于是他经常骑着摩托车来接月台下班。

月台趴在他温热的后背,开始了她朦胧的初恋。

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有一次杨有利把月台接回了自己的家。他家的院子很宽敞,院子里停着他父亲的桑塔那、他自己跑业务的专用小骄车和一部摩托车。

他俩结婚时,月台所佩带的金项链金手镯金耳环,全都是有利到金六福买的时装精品款,打的是七点五折。

结婚后不久,男人把她搂在心窝子,告诉她一个惊天的秘密:那天他其实是想买一根白金手链,送给财务室厂长的千金、准备求婚用的。他在金柜看见了徐月台,他立马改变了主意,调转船头加足马力,向她进攻。

月台抿着嘴用双手捶着男人的胸脯,嗔笑着尖声叫道:好哇!原来你的第一个恋人不是我!我恨死你这个大坏蛋!

时间像流花河的水无声无息的流淌着,一晃二十年就过去了。去年八月,他们家的双胞胎双双考取了大学,展翅高飞到同一座城北京去读书。

月台清清楚楚地记得,七、八岁时她在河里摸螺蛳,被一条大蚂蝗缠住了小腿肚,那蚂蝗又滑又软,它用吸盘吸住月台的肉,怎么拉也拉不下来。月台跳动着双脚,吓得大喊大叫涕泪俱下。

春哥闻声赶来,帮她拍打着腿肚子,那条喝饱了血的绿花边褐色蚂蝗,终于恋恋不舍地滚落到草地上。春耕一边为她揩腿上的鲜血,一边为她擦脸上的眼泪,然后用单薄的双臂抱住月台颤抖的身子,月台把脸藏在春哥怀里,声音颤抖着:哥,弄死它……啊,好多血,呜呜……。

那时的河面,春天飘着桃花瓣,秋天淌着紫色的楝花,杨树吐出的白絮像雪花一样落到水面上,眨眼间就溶化了。河里有鱼有虾,还有绿色的蒿苞和荷叶。小月台每天放学后,就光着脚,在河里摸螺蛳蚌壳,攒多了就提到沙市街上去卖。

如今的流花河,河面疯长着水浮莲,河边漂浮着许多的树枝和垃圾。河里再也看不到摸螺蛳蚌壳、弄点钱补贴家用的孩子们了。

千禧年下了很大的一场雨,流花河的河水猛涨,河面上稀稀拉拉的细荷梗,被河水浸泡着,只露出圆圆的叶子。

月台结婚那天,春耕在河边的木板跳上坐了会儿,他洗了洗手,就背着背包行李去广东打工了。临走,他把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都递给妈,要妈交给月台作为新婚贺礼。

二妈明白儿子的心,只是她这些年一直把月台当女儿一样疼。有一年过中秋,她望着月亮抚摸着月台的细辫子说,我是你的妈,月亮也是你的妈!没妈的娃儿天照应,你长大了一定会找个好人家过好日子的!

在二妈的心目中,还有比她儿子更好更强的人在等着月儿长大。

月台还记得刚上学读书的一个夜晚,她趴在二妈的腿缝里睡着了,醒来,春哥和她并排睡在门外槐荫树下的竹床上。就在那天的睡梦里,月儿又一次梦见了妈妈。

月台回家后,问爹,我妈长什么样?爹说,等你长成大人了,你就在镜子里找到她了。可他没等着月儿长大,半年后爹就给三个女儿找回了一个后妈。

后妈嫁过来时,带着一个比月台大两岁的儿子。两个姐姐不久都改口叫她“妈”,月台却叫不出口。那个在心底里叫了一千遍一万遍的“妈”,就在她微微张开嘴唇时,却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卡出了几滴眼泪、卡得她直翻白眼珠。

爹眼圈一红,伸手摸摸月台的后脑壳,轻轻地叹一口气。往后,爹不再逼着月台把新来的女人叫“妈”,他自己也从此不再叫她“讨债鬼”了。月台叫二妈叫得好顺溜,跟着春哥屁股头跑得好带劲。

要是二妈还活着该好呵!三年前的冬天,二妈说心口疼想睡觉,睡着了就再也没有从床上爬起来。她的嘴唇和舌头被牙齿咬得稀烂,人们说她一定是拼命地呼救,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二妈走了一两年,二爹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了。他到处找他的老巴(婆)子,有一次,二爹在水沟里的木板跳上洗手摆脚,结果一头栽进河里。被人救起来后,他说看见了老巴子在水里朝他笑。

春耕再也在工地上待不住了,他得回来照顾爹。

流花河的人都说,春耕在外头这么多年搞的几个钱,全丢他爹身上了:看病、吃药、还有药酒,钱像小石子一样,全打水漂儿了。这怎么能怪春耕的老婆出远门去打工呢?钱像化雪一样转眼化成一摊水,哪个当家的女人不心疼?最可气的是这个疯老头子有一次硬拉着儿媳妇的的袖子,非要拉她到床上去睡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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