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读《人世间》(42)

一部小说,如果没对一些比较重要的人和事加以说明,是有遗憾的,而这种遗憾也是缺陷。我们都知道周蓉是为了女儿而到法国,但一去十二年没回来,这是有点不理解的,现在好了,梁老师给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马赛的夏季气候宜人。

下午四点多钟时,夕阳高悬在老港口的上方,余晖洒满码头,湛蓝的海水变成了槟榔红,被凉爽的海风吹抚起红鲤鱼鳞片似的波纹。

夕阳两侧,晚霞似火,绚丽而迷幻。伊夫堡古老的石墙以及攀爬而上的喇叭花的叶子也仿佛镀上了一层红釉,闪闪发光,叶片之间红粉蓝白四色花儿烂漫开放,像无数小精灵隐藏在叶片后面,正用一只只彩色的小喇叭吹奏着只有它们自己才听得到的迎宾曲。

(通常看到景物描写我都是一扫而过的,这次我看了,留下两小段)

从车站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缓缓走下了来自中国的女人周蓉。她在国内做副教授时的短发已经蓄为长发,……。在法国,到美发店去修剪一次头发花费不小,华人社区理发会稍微便宜点儿。她很少到华人社区去,怕万一遇到国内的熟人,也不想认识华人朋友。她在旧货市场买了一套理发用具,从此以后,她和女儿玥玥的头发便都由她自己动手修剪。……。她和女儿的每一双鞋,从里到外的每一件衣裳,甚至生活用品,大都是她从旧货市场买的。即使在旧货市场买东西,她往往也要货比三家,拿起放下。

(从过日子的舒适程度看,远不如在国内)

十二年里,周蓉的法语水平完全可以与巴黎大学等法国著名学府教文学和戏剧创作的资深教授们一比高下。她是具有语言天赋的女人,如果说谙熟某国语言是她安身立命的前提,那么她会像中国古代的武林高手苦练高强武功般废寝忘食、起早贪黑地学习。她意识到自己将要较长时间寓居法国,便下定决心学好法语。……。她在精研深学法语的过程中产生了不少乐趣,如鱼得水,甚至连一些法国人都没有掌握的俚语,她也能脱口而出,运用自如。最让许多法国人诧异的是,她对雨果等法国著名作家和思想家的作品烂熟于心,引用《圣经》语录也是挥洒自如,这让她周围的法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都不得不刮目相看,心生敬意。

(这也算是意外收获,当然离不开生活所迫)

其实,那对她并非难事,大部分法国名著她中学时代就认真读过。追随前夫冯化成去贵州之前,译成中文的法国名著她几乎读遍了,摘抄了五个半笔记本的名言,甚至将那些笔记本带到了贵州。在没书可读的年代,那些笔记本成了她手抄的“枕边书”。一同代人以自己能背多少伟人语录而骄傲,她则经常背自己手抄的另类“语录”,劳动时背,干家务时背,哄孩子时还背出声来。结果,当然“印在脑海里”“融化在血液中”了。

(周蓉从小就与众不同)

那些笔记本被她从贵州带到了北京大学,带回了 A 市。踏上前往法国寻找女儿的路途前,她似乎接受了某种神谕,又不远万里将这些笔记本带到了法国。所以,她要做的事简单多了——只要参照法文原著多读几遍就基本记住了。这带来的益处毋庸置疑,她很快掌握了多于一般法国人的法语文学词汇,也使她的法语文字表达更加优美,以哲理性见长。

(真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

十二年时间并不算短,足以让一个人发生判若两人、一言难尽的改变。

十二年前,在中国,她是 A 市一所名校才华外露的副教授,常常让同事们羡慕嫉妒恨。十二年后,在法国,她是一个居无定所、始终没有稳定工作的新移民,为了谋生不得不到处漂泊,收人忽多忽少,身份合法又不合法。

(此时,还没能理解周蓉为什么不回国)

周蓉的头发中有了不少白发,显然超过了她的实际年龄。

她的容颜、体形却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胖瘦适中。

她的脸庞依然动人,只不过一笑起来眼角就显出鱼尾纹。她很少笑,因为值得高兴的事情还是太少。

(应该给你留多点面子)

当时,母女二人住在离巴黎不远的小城鲁昂,周蓉在那里一家最大的瓷器店做推销员。她不但法语好,英语也不错,很快在招聘中脱颖而出。除了她的英法两种语言水平和知识分子气质,还因为她来自瓷器的故乡中国,颇能讲出一套鉴赏瓷器的知识。其实,那些来自鲁昂市周边小镇和乡下的女推销员,对于这位工资高于她们的中国女人相当排斥,但她的业绩受到老板的公开肯定,而她的亲和力也成功地团结了她们。她们后来赞叹说,如果只听声不见人,外国游客会误以为她是法语广播员转行,而她们自己只不过是普通法国人了!

(这段不能省略,毕竟在外面也是一条龙)

在鲁昂,周蓉和女儿度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女儿准备考巴黎大学,需要她辅导。

一件母女二人都预想不到的事,让她们不得不离开了鲁昂,而且是潜逃式的离开。

一位言谈举止都很绅士的六十多岁的英国老先生,居然为了周蓉离开了旅行团,打算在鲁昂长住下去。他常光顾陶瓷店,那些东西虽小,但价格不菲,挑选时,他会听周蓉的建议。

不久,他邀请她共进晚餐,表达谢意。

周蓉婉拒了两次,第三次答应了。

英国老先生在鲁昂一家顶级中国餐馆预订了座位,其实周蓉母女从不到那条街上去,生怕邂逅国内熟人,因为世界实在太小了。

在饭桌上,老先生自我介绍说,他是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馆的退休研究员,研究古生物化石。他的夫人病故了,唯一的儿子继承了他的专业,在剑桥大学做教授。他说自己的退休金较高,一个人住在伦敦一所大房子里,与一条老狗为伴,他在风景优美的乡村还拥有一幢别墅。

紧接着,老先生也不给周蓉开口的机会,激动而热烈地向她求婚。周蓉红着脸,抱歉地说自己是有夫之妇。

他不相信,因为她没戴结婚戒指。

周蓉说自己来法国以前,也曾是大学副教授。在中国的大学里,女教授戴戒指,会让学生误以为是个“俗”女人。

老先生说,在英国,一位已婚女性倘若不戴结婚戒指,则往往意味着她不怎么爱自己的丈夫了。

她说:“我的丈夫在中国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电视剧导演,我很爱他。”

老先生不死心地说:“那么请允许我做你忠诚的朋友。我将像雨果眷恋朱丽叶那样,不管你在法国的任何地方,或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我都会出现在与你相隔不远的同一个地方,只为了能天天看到你,与你交谈。”

(还不得不承认,这算是高级追女的)

她正不知再说什么好,一男一女两名年轻的中国侍者走到了桌旁。他俩曾是她的学生,后来自费来到法国,本想今年考法国大学的研究生,因法语没过关而落选,现在不想回国,决定靠打工留在法国,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他俩后年会继续考,直到考上为止。

他俩请周蓉务必留下联系方式,并请她务必为他俩写研究生考试的推荐信。

她问,他俩要考什么专业?

他俩都说,什么专业好考就考什么专业。

她追问那是为什么?难道他们什么专业都可以考吗?

他俩说是的,因为他们主要是为了能留在法国,以后成为法国公民。她想说法国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祖国啊,祖国更需要大学生啊!话到唇边,她还是明智地咽下去了。

从第二天起,那位英国老先生的身影就开始出现在商店靠窗的休息座位上,他看一会儿书,望一会儿窗外,再注视她一阵子。如果她正巧在看他,他就会冲她含情脉脉地微笑。

她那两位学生又找到了她,除了请她写推荐信,还红着脸向她借了一笔为数不多的钱,说过一段有一位亲戚来鲁昂,那时一定还她。因为数额不大,她表示不必还了。

两天后,她与女儿逃之天天……

(就算没有那个老先生,也得逃,那两个年轻的还是眼不见为净)

周蓉应聘到马赛一家国际旅游公司做导游。公司分几个区,原本安排她在亚洲区,她坚持做欧洲区导游。

强烈的自尊心,让她太怕见到国内的熟人了,尽管内心又渴望见到。十二年中,这种极其矛盾的心态一直纠缠着她。

公司主管问她,是不是担心导游的工作太累?做亚洲区导游,经常接待自己的同胞,有什么不好呢?虽然接待任务繁重,但收入也多啊。她只得撒谎,说钱对自己不是问题,收入多少不在考虑范围以内,她要求做欧洲区导游主要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同时学习德语和其他欧洲语言。

主管说:“您的想法值得尊重,但您更应该尊重公司的想法。”

结果,她还是被分在了亚洲区。

那一夜,她重重顾虑,彻夜难眠。

第二天,她将自己在法国出版的两部书送给了主管。这两部书销量都不大,一部名为《庄子和他的言行》,另一部是《老子和孔子有什么不同》。两部书属于中国古代哲学的通俗读物,学术价值有限,是在法国朋友的鼎力推荐下出版的。两本书的稿费,全用来供女儿上学了。

女儿玥玥虽然心气很高,却未能考人巴黎大学,退而求其次进了一所高等专科学校工商管理专业。那所私立学校在里昂,学费比普通大学少不了多少。好在玥玥懂事了,体恤母亲的不易,不但节俭,还经常打工挣钱。即便如此,那四年里,周蓉至少身兼两份工作。

公司主管翻看了一下书,见都有她的法语签名,难以相信地问道:“您写的?”

周蓉点头说:“是的。我还准备写第三部书,一部向中国介绍法国及邻国风情风光的书,所以……”

“但这与您坚持要做欧洲区的导游有什么直接关系呢?”对方打断了她的话,表示不能被她的理由说服。

“如果您是一位经常旅游的人,那么您一定很想知道,一个您所去的国家与哪些国家毗邻?以便预先做出更系统的旅游计划。我无法离开法国,所以只能通过与欧洲游客的接触,间接了解一些法国邻国的旅游资源……”

(这个说辞可不是一般的高明)

那时,连她都几乎对自己的谎话深信不疑了。

“您等一会儿。”主管说。

主管拿着她的书走后大约十分钟后,请来了一位职务更高的男士。

男士问:“对于中国的现状,您难道一点儿都不清楚吗?”

她说:“先生,我十分清楚。”

“您也就应该明白,相当长一个时期内,法国不会将吸引游客的目光投向中国,中国人没有出国旅游的经济能力。目前出现在法国各地的中国游客,您应该比较清楚,他们往往是以考察为名义的官员旅游团。我们并不觉得,竭诚为他们服务是公司业绩的最好证明。”

(虽然是事实,但“男士”你说得一点都不客气啊)

那位男士一脸蔑视,接着又说:“本公司的宗旨是为一切热爱旅游的人效劳,而我们所认为的热爱旅游的人并不包括占纳税人便宜的人。他们不是我们乐于服务的人,只不过是我们……”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

周蓉替他说:“笑在脸上厌恶在心里的人士?”

他立刻说:“对,您恰当地说出了我不想直说的话。”

她也紧接着说:“贵公司为什么只看现在而不往前看呢?中国有句话,‘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坎’的意思是难以越过的障碍,您应该看到中国并不是畏缩不前,而是在改革开放的路上勇往直前。十年以后,世界各国将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中国旅游者,到法国旅游肯定是他们的愿望之一,但是他们的旅游脚步很可能不限于法国。我的书将告诉我的同胞,他们首选法国旅游是正确的,并建议他们应该再从法国到哪些国家去……”

(这很有外交对话的味道)

“十年后我已经退休了,我们也不认为,你的同胞从法国去往哪些国家与我们有什么利益关系。”他有点儿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她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但是,十年后贵公司肯定还在。您难道不明白,旅游不同于探险。探险者不愿有人将路途介绍得一清二楚,而旅游者却希望自己前往的是一个更为广袤的世界,而不仅仅限于一国。”

他转过身去,听完她的话,背对她站了几分钟,语调疑惑又缓慢地说:“我不得不承认,您给我留下的印象有点儿奇怪,与传说中的您仿佛并不是同一个人。”

(在这里也有周蓉的传说,周蓉,你是该高兴还是悲哀呢)

周蓉做好了面对最坏结果的心理准备——由于自己的坚持,她将失去在这家旅游公司工作的难得机会。

离开中国前,周蓉预料自己的法国之行绝不可能很快结束,办签证时在北.京找了关系。当年,她在北大与一位法国女留学生结下了深厚友谊。那位法国女留学生取了个挺美的中文名字“古思婷”,她丈夫华文志是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汉语言专业的研究生,在法国驻华使馆做秘书。

周蓉一到北.京找古思婷,向她坦率讲述了自己不懂事的女儿与生父,也就是她的前夫冯化成“逃亡”法国的经过。

古思婷见过冯化成,对周蓉离婚的原因略知一二。她对此深表同情,也感到难以置信。

周蓉最后说:“我到法国去,纯粹是为了找到女儿,让女儿摆脱生父的控制,将她带回中国。”

古思婷当即在电话里向丈夫华文志通告了周蓉的事,希望他提供协助。

华文志说他查了一下档案存底,玥玥的出国理由竟也是“政.治避难“。周蓉一听又哭了,将冯化成恨得咬牙切齿,连说他卑鄙。

(这个已经不再是“眼镜”的倒霉鬼真是不可理喻)

华文志解释说,当时确实有特殊情况,致使一些希望顺利离开的人以这样的名义出国。

古思婷夫妇给出的建议是,让周蓉以个人访问学者的身份前往法国——她将因此获得最长半年的签证。

周蓉转忧为喜,她说半年的时间足够她找到女儿,并将她带回中国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一切远非周蓉所想的那么简单,她高估了自己对女儿的影响力,低估了冯化成对女儿的控制力。当她在唐人街见到了女儿和前夫时,签证上的期限已经快到了。

实际上,冯化成对周蓉到了法国毫不知情,他带着女儿在法国东奔西走,为的仅仅是解决一日三餐,找到一个能让他和女儿安稳住下来的地方。但是,他一句法语都不会说,连在停车场收费或在超市当售货员的工作也无法胜任。

他东奔西走只有一个结果,父女俩吃得越来越差,住得越来越糟,辛辛苦苦刷盘子做清洁工挣的那点儿钱,大多都用于买车票了。

那几年法国的经济形势不景气,失业率上升,冯化成很落魄,顺他都绝对没有产生过让女儿打工挣钱的念头,他对玥玥的爱不容置疑,丝毫不逊于周蓉。

(你这个倒霉“眼镜”,脑子有病,爱女儿就这样了吗?就算在国内呆不下去了,也去在这里丢人强啊)

在金外婆家过了几年小公主般生活的玥玥,从没想到过自己也有一双手,不该在举目无亲、父女俩经常身无分文的日子里,心安理得地等着吃闲饭。

(金屋“藏”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实在想不通金婆婆会要玥玥过来住,不过也好理解,玥玥是个孩子,没有什么事会麻烦到她,玥玥的母亲是副教授,有这样的亲戚她不丢脸)

周蓉见到前夫冯化成和女儿时,他们住在巴黎郊区的一所小修道院里。当时玥玥病了,确切地说是被居无定所、三餐倒错的日子折腾得体虚乏力了。唐人街上一位善良的华人陪他们父女二人到了这里,修女们不仅收留了他们父女两人,而且提供尽可能周到的关怀。

三人一时相对无言,彼此觉得熟悉而陌生,如在梦中。

冯化成首先开口说:“你终于来了,你来得对,来得太对了!这几天我一直有种预感,觉得你会突然出现在我和女儿面前……”

周蓉扇了他一个耳光。

冯化成没捂脸,也没后退,不再说什么。周蓉接连扇他耳光。

“不许欺负我爸爸,你有完没完?是我要跟随爸爸,你要发泄怒气冲我来好啦!”玥玥尖叫着护在冯化成身前。

共同的命运使女儿对父亲不但不怨恨,反而关系更铁了似的——起码在周蓉看来是那样。

周蓉抓住女儿的手拔脚便走。女儿不愿意,一次次挣脱手,又站到了冯化成身边。

冯化成同样护在女儿身前,一反方才的无地自容,他义正词严地说:“纵使千错万错,那也全是我一个人的错。你可以打我骂我,但你不可以粗暴地对待女儿!”

“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不跟我走?难道你要继续留在这里吗?难道你要做修女了吗?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你,难道你不再认我这个母亲了吗?”她再次紧紧抓住女儿的手。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为什么?是你们的做法使我没脸继续上学了!”

“胡说!‘你们’指谁?!”

“你!还有周秉昆!你们周家的姐弟俩!”

(幸好秉昆没听到)

“难道你不姓周了吗?你不再是周家的人了吗?”

“对!我现在不姓周了,又姓我父亲的姓了!你找来了也白找,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我回去了,好让你们周家的每一个人耻笑我、歧视我吗?我回去了又有何脸面再见到认识我的人?我的同学都高中毕业了,回去了还不是要听从你的安排,插班到哪所中学去当旁听生吗?你考虑我的感受我的自尊心了吗?”

“你现在这样就有自尊了吗?你连你妈仅存的一点儿自尊都给糟蹋了!”她一只手仍紧紧扯住女儿的手,另一只手扇了女儿一耳光。

女儿居然咬了一口她的手。

她一痛,终于松开了。

这时,几位老修女又出现了,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像看着一位恶魔。她们的眼中都充满了谴责。

那一刻,她真有些无地自容了。

“玥玥,冯玥玥,你可真是一个好女儿啊!我们母女相见半天了,到现在你还没叫我一声妈!我告诉你,如果说以前我对你的爱心和责任不够,此次为了找到你,我这个妈的责任尽到了!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不主动见我,那就等于你不认我这个妈了!你就再与周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想清楚了,可别后悔!……”她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她留给冯化成一个地址,转身便走。

冯化成没叫住她。女儿也居然一声不吭。

周蓉离开后气晕了,幸得两位法国男女相助才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时,泪如泉涌,她极想放声大哭一场。

可怜天下父母心!摊上玥玥这样的女儿,特别与严重伤害过自己的前夫“结盟”,周蓉的心都要碎了。

(不是我没有同情心,这似乎是早可预料的结果)

周蓉两天不吃不喝,没有离开房间一步。她植物人似的躺着,实在困了便闭上双眼睡过去;一旦醒来,睁开了眼睛,泪水又像拧开龙头的自来水似的流淌不止。

此前,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居然能使一向意志坚定、性格高傲、精神乐观的周蓉,变得那么可怜兮兮。

小旅店的主人生怕有什么不测,打算报警,周蓉恳求他不要报警,她保证绝不会自杀,三天后将结清账单自行离开。

第二天,冯化成和女儿玥玥找到了她。

玥玥一进房间,往床前双膝一跪,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哭,一副什么都无所谓、任凭她随便发落的样子。

冯化成说:“我做通女儿的思想工作了。现在我将她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做主,你就怎么做主吧!”

周蓉明白,他是要趁机甩掉包袱了,看来女儿这个包袱已经使他不堪重负了。她不想回答什么,闭上了眼睛。

(这是明摆着的事)

“那我走了,周蓉,后会有期吧!”

周蓉的心痛了一下,她不愿睁开眼睛。

“妈,求你看我爸一眼吧!”女儿说完,低声哭了。

她这才睁开了眼睛,见前夫冯化成的背影伫立在门口,垂着头,一动不动。

“保重。”她只轻轻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关门声后,女儿哭得匍匐于地。

那时,她彻底原谅了冯化成对自己的背叛,却很难原谅他未经她同意,就将女儿“拐”到法国的行为——尽管她也非常担忧他在法国的处境。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能不担忧呢?何况他们在贵州时,在两千多个共苦多同甘少的日子里,曾经恩恩爱爱地生活过啊!

(这是可以理解的)

周蓉为自己和女儿办理回国签证时遇到了严重问题。她没有想到,自己上了什么名单,辩解申诉几乎完全不起任何作用。这使并不想在法国再多待一天的她,也不得不从长计议。那名法国旅游公司高管对她所说的话,显然是针对上述事实。由于她在法国以自己并不愿意要的名分滞留的时间长,那种莫须有的名分逐渐广为流传。当然,这同样让她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同情,求职时往往得到一些特别关照。十几分钟后,那位接受了她两本签名书的公司主管只身回到了她面前。

(这就是有没有回国的初步理由)

她懊丧地问:”我失去了在贵公司工作的机会吗?”

他微笑着说:“不,您的要求可以实现了。”

她也转悲为喜,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又说:“我的上司也希望获得您的签名书。”

她说:“会的,我很荣幸。”

他说:“他让我转告您,即使您并没写出计划中的第三本书,他也不会认为您欺骗了我们。”

“请替我谢谢他,他真是个好人。”她的内心充满感激。

(所以说,自己有能力才是关键)

周蓉刚刚送走了一批欧洲游客。

她在马赛那家旅游公司带团的次数最多,每一批旅游者离开之前,都会给予她这位曾经的中国副教授导游员高度评价。她不愧是周家的“招牌人物”,即便在异国他乡,在为生存四处奔波、生活状态极不稳定的情况下,她也表现出了优秀的素质。她聊以自慰的是,自己在法国从未让周家丢人,也从未让祖国蒙羞。鉴于她的特殊情况和出色表现,公司对她格外照顾——在旅游淡季,允许她为了多挣些钱去别的城市打工;不管她何时归来,公司都持欢迎的态度。

(这方面,是应该为她点赞的)

列车开走后,周蓉在车站的长途电话室与蔡晓光通电话。尽管没说几句话就挂断了,却并未影响她的好心情。她只是有点儿遗憾,因为自己居然忘了告诉蔡晓光最重要的话——她不久就可以回国了!

(看起来很突兀,但在这里点出与晓光通电话是非常妙的。如果开章就写这个,似乎前面的事情又成为了回想,那个景物描写就施展得不是很好)

是的,她不久就可以回国了!电话亭外有两个人等着打电话,既然蔡晓光尽说醉话,她也不舍得花话费再与他啰唆下去了。

(这样又合理说明她为什么那么快挂晓光电话)

女儿即将从里昂第一大学毕业,她办理回国签证也不会再有什么障碍了——当时张冠李戴造成差错,不久使馆工作人员就主动找她,向她表达歉意和澄清。那时,她为女儿玥玥考虑,反而不急于回国了——女儿自尊心强,没有在法国获得学位没有脸面回国。玥玥并不算多么聪明,起码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么聪明。

周蓉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对于关系到女儿将来人生发展的头等大事,更是要求自己必须尽力帮助,帮助到万无一失的程度。为了女儿能在法语方面一次性过关,她就用了一年多业余时间陪女儿苦学。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女儿一举考上了法国首屈一指的高等专科学校。进人新环境,女儿的头脑终于开窍,学习得法,聪明劲儿被激发出来。她的学习成绩越来越优秀,总之像是她的女儿了。毕业之后,意犹未尽,女儿又开始考里昂第一大学的研究生。

那时,她们母女二人倘若决定回国,早已不存在任何问题。但她违背自己意愿,对女儿表示了理解和支持。

结果,女儿顺利地考上了。为了供女儿读书,她只得继续在法国打工。

即将从里昂第一大学毕业的女儿,终于认为自己有脸面回国了。虽然并没如她所愿获得巴黎大学的硕士甚至博士学位,但里昂第一大学也是不错的,同样是著名大学。女儿能获得一所法国重点高等专科学校的商业管理学学士学位,进而又获得了里昂第一大学商学院的硕士学位,这令她喜出望外。

女儿从里昂打来电话,正在马赛的周蓉也感到久违的兴奋。

女儿问她:“妈妈,我总算能对得起你了吧?”

她说:“对不对得起我是次要的,你总算能对得起自己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女儿问:“那么,我们可以比较风光地回国了吗?”

她说:“谈不上有多么风光,但肯定没给中国人丢脸。”

女儿问:“我的两个学历加起来,抵得过清华或北大的博士学位吗?”

她说:“根本没有相比的必要,妈也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博士,你拥有了一门专业能力就好。”

“可你是博士啊。”

“你也没必要与我比。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我对你的责任是,不能眼看着你在人生关键处走歪了而不管。”

“难道你对我就只有责任,没有一代更比一代强的期望吗?”

“老实说,妈对你没有那么一种期望。只要你以后的人生比较幸福,妈妈就很高兴了。”

“妈妈,我想咱们中国了,想极了!”

“妈听你这么说非常高兴。妈也想极了,比你还想,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梦里回国了!妈想中国的程度,恐怕不是你所容易理解的。”

“我能理解。”

“是吗?”

“我真的能理解。”

“说来听听。”

“对于你和你们那一代中的许多人,中国是祖国,祖国就是祖宗安息的地方。中国是决定我基因的国家,我承认自己对国家并没有你那么热爱。”

“祖国对于一个热爱它的人来说,并非你说的那么简单。妈也不强求你非像妈一样热爱祖国,但你必须记住一句话,永远都不要做不拿祖国当一回事的人。如果你不幸变成了那样一个人,那么任何国家的人也不会拿你当一回事。”

(这一席话才是高端对话,特别是最后一句,所有国人都应该记住)

“妈,我会记住你的话。我虽然想咱们中国,但我也喜欢上法国了……如果我回国后不久又回来了,甚至还加人了法国籍,你会……理解吗?”

霎时间,周蓉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沉默了半天,才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我已经说了,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妈不干涉你的人生。不管你将来成为哪一国家的人,只要你的人生比较幸福,妈就很高兴。你已经成年了,你有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的权利。”

(似乎这样说没什么问题,至少通话的那一刻是这样)

她说的是违心的话。

女儿愉快地说:“妈妈真好!”

母女二人的关系早已恢复,过去发生的不愉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但她们都还在法国,这就时刻提醒她们曾经的冲突是不争的事实。女儿虽没提过生父冯化成,但种种迹象表明,女儿仍与冯化成保持着联系,她要求自己充分理解,佯装浑然不知。就算跟她要钱然后转手送钱给了生父,她也不抱怨,反而认为女儿终于懂事了。

(如果恨传递下去,损失的可能更大)

昨日女儿在电话里说,她今天要来马赛看妈妈,还想吃饺子,估计此刻已到家里。最后,女儿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楠楠与我同时出现,你会不高兴吗?”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立即回答:“替妈妈跟他说,我很想他,欢迎他随时来看我。”

女儿倒是主动跟她谈过自己和楠楠的关系,说他们之间已不存在被她和小舅周秉昆斥为“不正常”的关系,只剩下纯粹的表姐弟关系了。

这她倒是愿意相信的,因为女儿当时的表情格外庄重,显得十分坦荡。

“他毕竟是我的表弟,对不?”

“对。”

“秉昆小舅对他视同己出,我也应该视他为亲表弟,对不?”

“对。”

“何况我俩从小就在姥姥家的炕上打打闹闹,一块儿玩着长大,我们的关系不亲密那也同样不正常,对不?”

“对,有什么不对呢?妈为你们现在的亲密关系感到高兴。”

(都是不省油的灯,既尊重对方,又保持主见)

这是女儿考上里昂第一大学后,她与女儿之间的一次谈话。但是,她对女儿的表白无法全信,谁知道他们年轻人的话究竟有几分可靠呢?他们初一是一种想法,十五往往又是一种想法,有时候他们也跟不上自己的想法啊!

女儿成为里昂第一大学研究生后,常常利用假期去其他国家旅游,用的是自己勤工俭学攒下的钱。

周蓉认为,女儿肯定也到过美国。究竟去过几次她猜不准,也不想猜。

而对于楠楠,周蓉自然没有弟弟秉昆对他那么深的感情。以前,她仅仅知道楠楠不是弟弟的亲生子,弟弟讳莫如深,她当然也不想多加了解。她对楠楠的感情,主要体现为对弟弟亲情的自觉,对弟妹郑娟友好关系的依托,正所谓爱屋及乌。当年,她之所以同意女儿住到嫂子冬梅家去,很现实的考虑之一,便是怕女儿与表弟楠楠之间发生令大人们难堪的事。女儿去北京后,周蓉才知道楠楠在本市还有个生父叫骆士宾,且要与弟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争夺楠楠!如果知道得早,她可能会劝弟弟想开点儿,干脆放弃楠楠这个养子!说白了,楠楠是别人的种,而且是强暴所生,有什么可争的呢?她认为,自己这个姐姐知道真相太晚,实在是弟弟的大不幸,而弟弟不主动向她说明真相,也是那种“闷葫芦”个性使然,最终也付出了惨重代价。骆士宾那么一个品行卑劣的男人,与弟妹郑娟那么一个低智商的女人,意外生出的儿子居然能保送到哈佛大学留学,成了法学博士。公认智商甚高的自己与诗人前夫的女儿,却只能甘拜下风,自愧弗如,这让周蓉一想就觉得造化弄人。

(这一段不能省略,很好地说明很多问题)

因为楠楠的缘故,才让自己弟弟秉昆入狱,周蓉内心里已无法将楠楠当亲侄子般对待,只是不得不以所谓亲戚关系面对,只求大面上过得去罢了。

(我觉得对周蓉也不能有过高要求)

周蓉匆匆到家时,女儿与楠楠果然都在,一个在剁肉,一个在剁菜。

周蓉所谓的“家”,当然不是她的家,其实是古思婷外婆的家。十二年中,周蓉一直受到古思婷夫妇二人的无私关照。她在法国遇到难题,基本上都是古思婷夫妇在法国的亲朋好友帮助解决。无论他们二人哪一位回法国探亲,也无论周蓉当时身处何地,他们都会与她见面,带给她难得的愉快。

古思婷对周蓉也心怀感激,因为周蓉帮她姐姐解开疑惑,甚至可以说是周蓉拯救了古思婷的姐姐。

经周蓉开导,古思婷姐姐渐渐想开了,身体状况大为改观。她不再执迷于改造法国,而是开始重新设计自己的人生。不久,这位曾经的法国女“造反派”病好了,有了工作,结婚生子。

(周蓉的确会开导教育别人)

在她的婚礼上,古思婷的母亲对周蓉说,无论他们波尔多的家,还是古思婷外婆马赛的家,随时欢迎她这位中国良友人住,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古思婷的父亲送给周蓉一份礼物——写着人名、职业、住址和电话号码的精美皮面手抄本通讯录。他说都是他们家庭至亲的联系方式,他已一一打过招呼,周蓉随时随地可以联系,寻求帮助。

(古父母这是对周蓉绝高礼遇)

周蓉深知,法国人对自己的私人关系看得多么重。她感动得一下子流出了眼泪,本不想接受,但那老夫妇以及新娘子的真诚让她无法拒绝。

她说:“如果我想联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事先通知你们。”

后来,那份手抄本通讯录成了她的珍藏品,从来没有翻开过。

(周蓉保持了一位优秀者的骄傲)

楠楠一见周蓉,立刻礼貌又亲切地说:“姑姑好!”

他停止剁肉,上前接过了周蓉买的东西。她不仅买了饺子皮,还买了各种罐头、香肠、葛蕾妮夫人爱吃的粉皮,以及一瓶红葡萄酒、一包彩色小蜡烛和一盒精制的生日蛋糕。很巧,这一天是房东葛蕾妮夫人的生日。

(楠楠能来,说明是心无芥蒂)

周蓉说:“楠楠来了,欢迎啊,该干吗接着干吗!”她尽量把话说得很热情,也没打量一下已经十二年不曾相见的侄子,转身上楼了。

楠楠将东西整齐地放在餐桌上,一时愣在那里。

玥玥停止了剁菜,扭头望着楠楠说:“我妈上楼去换衣服了。”

楠楠朝她尴尬地笑笑。

周蓉是要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换衣服,但那并非急事。她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正眼看楠楠一下,还是因为她对他当年引发的纠葛耿耿于怀。

(看来周蓉还需要时间来释怀)

“事情已经过去了,周蓉你就彻底原谅了那孩子吧!”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试图说服自己。穿上了从跳蚤市场买的运动服和便鞋后,周蓉坐在床边还没有下楼。她需要稳定一会儿情绪,好让自己接着面对楠楠时表情自然一些。

“妈,肉馅剁好了,菜也剁好了,是你亲自拌还是我们先拌着啊?”楼下传来女儿大声的问话。

(玥玥可以是很好的调和剂)

“你们先拌着吧,但别放盐什么的,那要我亲自放。”她也大声回答了之后,去卫生间洗脸,漱口,对着镜子放下绾起的头发,缓缓地梳理起来。

周蓉很在乎自己作为职业女性能否给人以自信而美好的印象——确切地说,能否给法国人特别是法国女人那种印象。她很敏感于普通法国人怎么看中国人,更敏感普通法国女人怎么看中国女人,怎么看中国职业女性。她经常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中国职业女性的形象使者。

(比那个“眼镜”像样多了)

她也常常自嘲想法的可笑,有时又骄傲自己所吸引的目光,特别是法国女人的目光。

走在街上,周蓉仍像当年是大美人儿时那样引起很高回头率,往往还是青年男女们的。不是因为她仍有多么美,而是因为她那略显忧郁又高傲的气质。

她的神情经常略显忧郁,也是必然的。她内心高傲的理由却是,在近十二年里,她几乎使自己成为法国文学的忠实守望者了。她头脑里吸收的关于法国文学的知识和见解,已非一般法国人所能相比。有时,她甚至会感到一种寻找不到交流对象的孤独。

(法国人看到这估计得吐血)

一次,在从马赛前往里昂的列车上,她碰巧与一位老先生并坐在一起。对方见她在读乔治•桑的小说集,忍不住问了一句:“您为什么读这样的书?”

那是她从旧书摊上以极少的钱买的。

她微笑着说:“有趣。”

于是,两人之间开始了热烈的对话:

“乔治•桑从没写过多么有趣的小说,她过时了!许多法国青年已经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了。”

“对于我,她并没有过时,我也不是法国青年。”

“但是,她的小说究竟有什么吸引您呢?”

“我觉得,她如同法国的一副假面具。法国以及法国文学,在古典浪漫主义传统的继承与现代派潮流的影响之间至今无所适从,这种矛盾心理最早反映在乔治•桑身上和她的小说中。她想做贵族客厅里的沙龙女王,又想做现代派的弄潮儿。她确定不了自己究竟应该怎样,便以奇装异服和荒唐行径来减压,捎带戏弄一下关注她的人。如今的世界也处于继承传统和迎合现代的矛盾之中,只不过世人已经麻木,不像乔治•桑那么敏感罢了。”

(这也许是老先生没发现,或者发现了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您是哪国人?”

“中国人。”

“您怎么会是中国人呢?”

(嗯?各位看官是不是有同样的反应)

“我怎么不可以是中国人呢?”

“您肯定有一部分欧洲血统!我们法国的?或者英国的,德国的,丹麦的,希腊的?我想我猜对了,您的侧面具有一种希腊女性特有的美感……”

(老先生是对中国人不了解还是太了解)

对方是位斯文的老先生,但强烈的好奇心使他的表现有些唐突。二00一年,不论公费还是自费到法国的中国大陆人尚十分有限,能在马赛或里昂见到的则更少,这使普通法国人对中国人的印象(如果谈得上印象的话),大抵是衣着刻板、反应迟钝、表情迷惘、唯唯诺诺,这些形象大多来自早期电视新闻画面和外国电影。中国女人则要么贫穷愚钝可怜兮兮,要么是珠光宝气俗不可耐。

法国老先生从没遇到过像周蓉那样气质不凡又有独立思想的中国女性,他接着追问道:“也许我理解错了——您来自台湾吧?”

“不,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大陆人。我是大陆工人的女儿,一位农民的孙女。”周蓉有些不悦,感觉遇到了挑衅。

这时,列车停在了一个小站。

老先生又腼腆地问:“最后一个问题,您是从事什么……”

“对不起,我该下车了。”

周蓉以为又碰上了一个执着的追求者,干脆起身往车门走。

“请等一下……”

对方追到了车门口,送给她一张自己的名片。

“我只不过希望与您联系……”

她已下车,车轮滚动了。

她低头一看名片,方知对方是一所大学的法国文学教授。

(留下这么多,是这个老先生对周蓉是折服的)

每次面对镜子,她都会对镜中的自己感到无法言表的陌生——不仅因为曾经的一头乌发日渐银丝缕缕,眼角日渐细密的鱼尾纹,还因为作为一名中国知识女性,恰恰是在近似于流亡国外的十二年里,她觉得自己与中国已经骨肉难离。过去在国内,她当然也明白此点,但从未像在法国十二年里这么感受强烈。

(这样的想法,不能删减)

“妈,葛蕾妮夫人回来啦!”

周蓉下楼后,见葛蕾妮夫人在洗手。

周蓉说:“您不必帮忙了,等着吃就是。”

葛蕾妮夫人答非所问:“蓉,你的玥玥今天带给了我一份大大的惊喜!”

周蓉一边往馅里加入作料,一边问:“什么惊喜啊?”

葛蕾妮夫人指着楠楠说:“就是他呀!多么英俊的中国小伙子,我替你的玥玥感到非常遗憾!”

开始搅馅的周蓉一愣,正要再问,玥玥抢着问:“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他的表姐啊。如果不是,那对你们将是多么好的事!我会怂恿你追求他的,我将教你一些追求白马王子的方式!”

葛蕾妮夫人说话时,站在一米八的楠楠跟前,向上伸着一只手与楠楠比身高。她的手顺势欢喜地在楠楠脸颊上轻轻一拍,之后走到玥玥身边,对玥玥小声说:“如果你不是他的表姐,等你妈妈夜里睡着了,我会为你俩开一个秘密房间,我有那样的房间。我真希望能做你俩的红娘!”

(从这大概能看出现在楠楠是非常优秀的)

玥玥格格地笑道:“您太可爱啦!”她抱住葛蕾妮夫人接连亲吻,故意亲出了声。

楠楠不懂法语,但看得出姑姑、表姐和葛蕾妮夫人一直在谈论他。

他红着脸问:“姑,你们一直在说我什么啊?”

周蓉说:“一些没意思的话,你不知道也罢。”

她又冷冷地教训玥玥:“太放肆了,别上脸啊!”

玥玥却说:“妈,你就不能看我表弟一眼吗?你回来后到现在,一直没正视过他一眼。”

周蓉的手停止了搅拌,瞪着女儿不知说什么好。

楠楠也说:“姑,求你了,正眼看我一次吧!!”

周蓉的手就放开了筷子,向楠楠转过了身。

她那英俊潇洒的侄子,满脸是渴望获得宽恕的忧伤。

她终于勉强对他笑了笑,温和地说:“楠楠,当年姑姑和爸爸的做法也有不当的地方,你要原谅我们啊!”

楠楠说:“姑,让我抱抱你吧!”

她说:“这是小孩子的要求。”

他说:“可是我非常想那样。”

她犹豫一下,低声说:“那姑批准了。”

他就走到她跟前,拥抱了她。

他也低声说:“姑姑,这是我十二年来第一次拥抱周家的长辈,也是我十二年来经常梦想的一幕。姑姑,现在我像拥抱了秉昆爸爸,也像拥抱了爷爷奶奶。当年奶奶很乐意让我这样拥抱她,爷爷好像不太乐意,总是推开我,但我觉得他内心里其实挺乐意。姑姑,我秉义大伯和大娘都好吗?”

她说:“我经常和他们通信,他们一切都很好,你放心吧。”

“我爸爸呢?”

“他一年后就该自由了,那时你也该获得博士学位,我们又会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了。”

“我父亲那些朋友们还好吗?”

周蓉说:“他们也都挺好,经常去看你父亲。”

“姑姑,我这么抱着你,像是抱着妈妈。我非常想念妈妈,多少次在梦中想哭过。可我已经发誓,在我父亲没有出狱前绝不回国,我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

周蓉说:“那是不必要的,完全不必要,那不是也等于惩罚你妈妈吗?你妈妈肯定也非常想念你啊!而且我知道,你爸也和你妈一样想念你。”

拥抱是人类美好的行为,它往往会使积怨化解,如同顷刻照亮心灵暗角的光。亲人与亲人之间更是如此——周蓉觉得,楠楠又是周家的一分子了,这一点从没发生过丝毫改变似的。

“姑姑,当年我真可恨。我曾因为自己是光字片的孩子而暗暗抱怨过命运,我曾非常羡慕住在好街区好房子里的同学,羡慕极了。当我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一位是老板的生父在世,他向我保证他能完全改变我的命运,让我也住在好街区好房子里、以后生活将很阔绰时,我简直没法不被那么一种生活所吸引……但我现在明白了,我抱着你就像抱住了周家每一位亲人和朋友,你们对于我才是最宝贵的。那个给予我生命的男人,他不能给予我你们这样的亲人和朋友。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所认识的人全是他企图利用或企图利用他的人。他没有亲情实际上也不需要亲情,他非要争夺我这个儿子,只不过是想使他的人生看上去更完整。姑姑,我是不是太可恨了?我能获得周家人的原谅吗?……”

周蓉一抬头,楠楠的泪掉在她脸上。

(这句写得特别美)

她自己的眼眶也湿了,赶紧低下头,温和地说:“楠楠,你言重了,过去的事不要老放在心里。人不但要学会原谅别人,也要学会原谅自己……”

(这是金句)

楠楠低下头,呜呜哭了。

葛蕾妮夫人听不懂那么多中国话,一会儿看看周蓉和楠楠,一会儿看看玥玥,困惑极了,忍不住问玥玥:“他们怎么了?”

玥玥含着泪说:“他们十二年没见面了。”

葛蕾妮夫人大声说:“亲爱的中国朋友们,我必须提出抗议了,你们不要忘了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拒绝眼泪!我是快乐之神的化身,我以快乐之神的权威命令你们高兴起来!”

“好孩子,不哭了,不哭了,咱们不是在自己家,不能影响主人过生日的好情绪。”

周蓉这才轻轻将侄子推开。

饭后,他们一齐散步。

葛蕾妮夫人一出院子就挽住了楠楠的手臂,周蓉与女儿手牵手跟在后边。四人走在老港的人行道上时,都吸引了不少目光。相比而言,还是葛蕾妮夫人和楠楠更引人注目。葛蕾妮夫人美滋滋的,腰板笔直,步态轻盈又优雅,从背后看,像身材娇小的女郎幸福地挽着自己的如意郎君。

玥玥说:“妈,咱俩变成他俩的灯泡了。”

周蓉说:“你去求一下葛蕾妮夫人,看她同意不同意让楠楠也陪我走一会儿。我觉得你表弟还有些话想跟我说,应该给他这个机会。”

玥玥就跑上前去,对葛蕾妮夫人行屈膝之礼,笑盈盈地说:“尊贵的夫人,我妈妈希望表弟也能陪她走一会儿,不知您是否允许——楠楠虽然是我们的亲人,但今晚首先是您的客人。”

(很有法国人的情怀和礼节)

葛蕾妮夫人也笑了,她说:“你妈妈的请求是正当的,我不可以拒绝。”

于是,葛蕾妮夫人挽着玥玥走在前边,周蓉挽着侄子走在后边。

楠楠果然还有话要对姑说。

他问:“姑姑,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不知道姑姑能不能指点我?”

周蓉说:“我想,对一切困扰着你的问题,姑姑都能根据人生经验给出建议。”

(这大概不能算是吹牛)

他说:“不管我问的是什么问题,姑姑都不会生气吗?”

周蓉以为,楠楠要问的是他与玥玥的关系,不禁有点儿犹豫。

(周蓉没想到的是:这在他那都不是事)

他说:“也许我还是不问的好。”

周蓉这才说:“不,你还是问的好。始终被某种心结纠缠着不好,姑姑保证,你问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那我可问了。”

“那就快问啊。”

“你和表姐回国半年后,也到了我该回国的时候了,姑姑,你认为那时候我父亲真的肯原谅我吗?”

“当然,否则他就不是咱们周家的人了。”

(当时,周老头子也好像这样说过秉昆)

周蓉将“咱们”两字强调了一下,站住看着楠楠反问道:“我认为这并不是你最想问我的问题。”

“我最想问姑姑的问题其实是——我回国后,究竟该怎么对待那个人呢?”

“你的生父?”

“是啊。”

“他毕竟是你的生父,用你说过的话说,他给予了你生命,对不?”

“我也是这么想的。”

当时,周蓉和玥玥都不知道骆士宾已经死了。经常与她们母女通信的是冬梅,冬梅不愿在信中写可能令她们心烦的事。楠楠虽在国内待了很长时间,但是,他有意回避,周围人也绝口不提骆士宾的消息。

(这段需要留的)

周蓉说:“给予自己生命的人,是对自己有天恩的人。天恩如同日月光辉,一个人如果有能力必须报答的。何况他希望做你的父亲,出发点无可厚非,也完全符合人之常情。所以,姑姑认为,你回国后,不但可以而且应该经常去看他,给予他一个儿子对生父的关爱。他就是有什么罪过,不是已经受到惩罚了吗?何况又不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如果那样,不会又伤了我周家父亲的心吗?”

“周秉昆如果那样,就不配是你姑姑的弟弟了,也就不是周家的人了。”

“姑姑,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我又能成为咱们周家的一分子了,感觉真好。”

这位哈佛大学的博士生由衷地笑了。

因为母亲对表弟的态度出乎她预料地改变了,玥玥的心情格外好,上床之前还拥抱了母亲一下——那是少有之事。

关灯后,周蓉却难以入睡了。

十二年前的楠楠如同刚长出犄角的小鹿,如今变成一头风华正茂犄角漂亮的雄鹿了,可谓英姿勃发的青年。女儿虽然也早已出落成亭享玉立的大姑娘了,却并没有如她期望的那样,变成一个像她自己当年一样的大美人儿。玥玥的容貌更接近生父冯化成,冯化成的五官基因如果遗传给一个儿子还算不错,遗传给女儿则显然并不理想。“女大十八变”,这句话用在楠楠身上反而更恰当些。他还是哈佛大学的博士生,却不是弟弟的亲儿子,女儿的亲表弟……

(这是最最关键的)

她这位母亲,出于对女儿人生的本能关心,居然开始重新看待女儿与楠楠的关系了。

当年有当年的情况,女儿和楠楠都还是少男少女,她无法判断楠楠将来会不会有出息,也怕某天忽然冒出一个男人事实上是楠楠的生父,并且是与她们周家人格格不人的那种男人。

现在,楠楠已由法院判为弟弟的儿子,楠楠也确实出息了。

她问自己,为什么偏不可以重新考虑两个年轻人的事呢?不知弟弟周秉昆如今会持何种态度?

总算入睡了,她竟梦到冯化成来纠缠她和女儿,醒后发现女儿不在床上。联想到白日里葛蕾妮夫人对女儿的戏言,联想到家里的确还有两个空闲房间,她觉得自己作为母亲不能完全置之不理装糊涂,于是穿着睡衣和拖鞋悄悄下楼。第一个房间无人,第二个房间无人,第三个房间是楠楠昨晚睡的房间,门从里边倒插着,屋里传出楠楠轻微的鼾声。她难以辨别鼾声真伪,就在门前呆立片刻,满腹狐疑地上楼了。回到房间,她更睡不着觉了,拿上半盒烟又下楼,走到后院里。她基本上已经戒烟,但不很彻底,思虑多时偶尔还吸一支,一个月也吸不完一盒。

她刚刚站在栅栏前吸着烟,就听到女儿的叫声:“妈。”

她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女儿穿着睡衣和拖鞋,坐在海棠树下的长椅上。

女儿摇着头说:“妈,半夜三更不睡觉,到院子里来吸烟,不好吧?”

她问:“你为什么也不睡?”

女儿说:“睡不着。”

她说:“你妈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女儿说:“我戒烟很彻底,睡不着的时候也不吸。你说你也戒得很彻底,所以我奇怪。”

她迟疑了一下,将烟丢掉,踩灭。

女儿说:“我很快就毕业了,妈代表周家对表弟表示原谅,我高兴得睡不着,妈为什么失眠呢?”

她说:“我失眠,多半是为你这个女儿操心。”

“我又怎么了?让你操心失眠?”女儿十分诧异。

她搂着女儿的肩膀,仰脸看着满天星星,低声问:“如果我改变了对你们从前关系的看法,你们以后又将如何?”

女儿也仰望着星空问:“不太明白你的话,指的是我和谁呀?”

她扭头瞪着女儿说:“别装糊涂!”

女儿收回目光,看着她反问道:“指我和楠楠的关系?还能如何?他是我表弟,我是他表姐呗。”

她又望着星空说:“你没听懂我的话啊?我说,如果我改变了对你们从前那种关系的看法。”

女儿也又望着星空说:“晚了。”

她第二次扭头瞪着女儿。

女儿也第二次注视着她说:“楠楠有对象了。”

她不由得“唔”了一声,沉默良久,她以更小的声音问:“是一个怎样的姑娘?”

(再能干的周蓉也是一位母亲,现实、可爱的心理都是有的)

女儿反问道:“哪方面?”

“先说形象。”

“以什么样的姑娘为标准?”

“就以你吧。”

“不比我强,也不比我差,一般般,但往细了看,挺经端详。”

(挺经端详,这词有意思,耐看)

“学历呢?”

“与他的学历自然没法比,但也算比较体面,学历和能力一致,绝不属于那种空有学历却并没能力的姑娘。”

“那么,他爱她哪一点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如果很想知道,应该明天亲自问他。”

她便低下头,陷入更长时间的沉默。

女儿又说:“爱情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明白的。”

她仍然沉默。

“妈,你失望了?”

“我怎么失望?咱们俩的话你当作没有说过吧,咱们祝福他就是了。”

“妈,我骗你呢!其实,我和楠楠一直盼着你改变看法的这一天啊!”女儿忽然扑入她怀中,喜极而泣。

(这个玥玥也挺可爱的)

周蓉和玥玥一同将楠楠送上了列车——他要到巴黎搭乘回美国的航班,那样会省一部分钱。

当女儿和楠楠在站台上拥抱、亲吻时,周蓉并没转移目光。她望着两个年轻人,十二年来心中第一次涌起了无限喜悦。

(周蓉,就如你说的,祝福他们。我早就说过,人家出国回来,就没秉昆什么事了。估计秉昆刚开始会光火,但这火一会就灭的)


(我说过周蓉会回国,对于与玥玥处理好关系也没有半点怀疑。至于楠玥合,我一直以为是没问题的,当然是站在吃瓜的位置。这一章,梁老师肯定是很用心进行铺排设计的,几乎完美填平所有有关的坑,并且没有任何不合理的感觉。那个“倒霉”家伙,在与周蓉离婚前就表示过害怕,害怕当时自己所拥有的会在某一瞬间化为乌有,所以,他要尽享可享和不可享的。这也许就是他必须想办法离国的原因,外面的世界未必是自己想象的美好,所以,他真心让玥玥回周蓉身边,这既是抛包袱,也是真父爱。有点期待秉昆出狱后到底有什么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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