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基因:我们现代世界的由来》一书作者、英国人丹尼尔·汉南(Daniel Hannan)有两个身份:历史学者与政治家。这二者,恰巧呼应了此书厚重的历史感与浓烈的现实感。既然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历史书具有现实感,并不奇怪。不过汉南的现实感是如此激切,有时竟置真实的历史于不顾,对历史的诠释,不无削足适履、强作解人之处,这是我们阅读此书之时需要格外注意的一点。
《自由的基因》初版于2012年,书名How We Invented Freedom & Why It Matters(《我们如何发明自由,以及它为什么如此重要》);翌年在美国出版,书名改作Inventing Freedom: How 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s Made the Modern World(《发明自由:英语民族如何缔造现代世界》);三年后译入中土,名目再次变换。然而无论怎么改,都不脱“自由”二字。大体而言,这是一本礼赞自由之书。令人想起艾吕雅的诗:“凭借一个词的力量,我重新开始生活,我生来是为了认识你,为了呼唤你的名字,自由。”
汉南开宗明义:“这本书要讲的就是自由的故事,或者说,是盎格鲁圈的故事。”这就迫使我们去了解一个有点陌生的概念:盎格鲁圈(Anglosphere)。所谓盎格鲁圈,美国作家詹姆斯·贝内特的诠释:“要成为盎格鲁圈的成员,需要遵循那些构成英语文化核心的基本习俗和价值观,它们包括个人自由、法律之治、注重合同与契约、自由是政治及文化价值的第一追求。组成盎格鲁圈的国家分享着共同的历史记忆:《大宪章》、英国和美国《权利法案》、陪审制、无罪推定以及‘一人之家即他的城堡’等普通法原则。”质言之,盎格鲁圈不仅是文化概念,还是政治概念。
从英国追寻现代世界的起源,往往把起点定格于《大宪章》及其时代。汉南深邃的目光则越过《大宪章》的遗迹,投向更古老的英国。古老的英国,三个相互关联的价值,注定要改变人类:第一,个人自治的观念,包含在契约与财产权中;第二,集体决定须由代表作出,代表须向选出他们的共同体负责;第三,法律不仅仅是统治者意志的具化,它作为传自先辈的习惯性权利,约束国王一如约束最卑贱的臣民。
11-12世纪英国的黄金时期,一套建立在先例而非成文法基础之上的法律体系成长起来。这就是至今仍令英语民族引以为豪的普通法。汉南总结了普通法区别于当代大多数民法体系的四点特征:第一,普通法尤其强调私人所有权和自由契约;第二,普通法建立在“法不禁止即可为”的观念之上;第三,监督国家法律是每一个人的事;第四,法律是国家的而非国王的这一事实,需要一个能够反映民意的裁判庭来加以确认。
这个裁判庭,以前叫贤人会议,现在名曰议会或国会。1014年,英国陷入巨大的灾难。丹麦人占领了伦敦,“史上最倒霉的国王”埃塞尔雷德二世弃位而逃,流亡诺曼底。贤人会议给了他一个复位的机会,当然有其条件:不再课以重税,古老的法律必须受到尊奉,国王必须发誓将来接受贤人会议意见的指导。贤人会议逐渐实现了它的代议制功能:。
1215年6月15日,约翰王被迫在兰尼米德签署《大宪章》,把自己关进法律的铁笼。17世纪,英国贵族势力衰落,商人与市民阶级崛起,展开了与王权的斗争,他们从故纸堆中翻出《大宪章》,作为批判和反抗王权的武器,当他们最终取胜,《大宪章》进而被供上神龛。对此说法,汉南有些不屑,他心中的《大宪章》,光芒从未黯淡。然而我以为,哪怕《大宪章》经历了三五个世纪的沉寂,那又如何呢,它是种子,播种与结果,从来不可能一路顺风顺水。只要我们能等来收获的那一天,才能证明种子的价值。
正如汉南所言,《大宪章》堪称英语民族的政治《圣经》,不仅滋养了英国,还哺育了美国。进一步讲,《大宪章》可谓整个现代世界的荣耀。其第三十九条的意义,怎么高估都不过分:“任何自由人,如未经其同级贵族之依法裁判,或经国法判决,皆不得被逮捕、监禁、没收财产、剥夺法律保护权、流放,或加以任何其他损害。”这些字词,时隔千年,依然光芒四射。
所谓第一次盎格鲁圈内战,即我们所熟知的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汉南使用这个名目,倒也不是故弄玄虚,而是为了引出第二次盎格鲁圈内战,即美国独立战争。第一次盎格鲁圈内战,终结于1688年的光荣革命和1689年的《权利法案》。汉南将光荣革命称为“盎格鲁圈起飞的时刻”,以此为起点,盎格鲁圈发展出了一套小政府、个人主义、重视商业的国家制度,并且开始把目光朝向外面的世界,以现代企业取代陈旧的行会和垄断,拓展全球市场。这显然区别于欧洲的演进趋势。麦考莱《英国史》结尾,曾盛赞光荣革命和《权利法案》。
把美国独立战争称之为“第二次盎格鲁圈内战”,除了美国在盎格鲁圈之内,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即美国开国所依赖的价值观,不是创新,而是承袭。汉南指出,美国国父始终以保守主义自居,从不认为自己是革新派,在他们眼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捍卫他们作为英国人自始就有的自由遗产。
汉南立志追寻“现代世界的由来”,从公元之初薄雾冥冥的日耳曼丛林出发,他向读者描述了自由的基因如何播种、扎根、开花、结果。然而,不论历史的荣光何其辉煌,都无法遮蔽现实的晦暗:在我们所处的现代世界,盎格鲁圈已经发生了致命的变迁,甚至可以说是质变。英语国家纷纷奔往与传统相反的方向:大一统、中央集权、高税率、国家控制。毫无疑问,他们正在丧失他们的卓越。
在汉南写作此书期间,正值巴拉克·奥巴马当政,这是汉南极度厌恶的一个人。奥巴马不仅反英,还降低了与印度的同盟,为了近海钻油权差点与加拿大大打出手,看起来,他对盎格鲁圈的破坏不遗余力;同时,奥巴马与欧盟卿卿我我,他向欧盟领导人表示,过去美国太过自大,未能好好向欧盟学习。这一切,使汉南不无忧愤,以至《自由的基因》结尾部分,潜藏了一股怨气。
当然,这本书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作者不加掩饰的英国人和意识形态的优越感。汉南竭力把英语民族与自由挂钩,甚至视自由为囊中之物。
不过,如果我们注意到汉南的身份,不仅是一位历史学者,还是一位政治家;如果我们能理会汉南的苦心,他试图通过这本书挽救盎格鲁圈的崩解与英国的衰微,那么大抵可以原谅他的褊狭、专断,与这本书的种种缺陷。
那么,当英国人公投退出欧盟,美国人选择特朗普作为总统,这是否意味着盎格鲁圈的失败?还是意味着盎格鲁圈所主导的全球化、精英化和政治正确的主流文化遇到了真正的麻烦——盎格鲁圈不足以带领人类走向大同世界?抑或只是时机未到?历史是螺旋式前进的,历史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在押韵下曲折前行。试想,如果没有盎格鲁圈来主导人类前进?又有哪种文明担当其任?
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