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城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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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李云峰


我到延城的第一天见到了老八。第七天见到了小安。没有陌生感。像失散多年的亲人,他们一直在这里等着和我重逢。等得都有些心焦了,我才来。

我和老八是在延城的录像厅“重逢”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录像厅作为一种新事物方兴未艾,遍地开花。它融合了城镇繁华和颓靡的精髓。录像厅里收纳了各色人等,精力旺盛无可消遣的大学生,非正常关系的男女,热恋中的低收入情侣,无处栖身的游荡者(如我和老八)。两块钱就解决了夜宿的烦愁。

我身上的衣服三个月没洗了,在六月底的中原大地,它们散发出独特的诱人气息,在这个气源庞杂的录像厅里,依然引领着嗅觉灵敏的老八找到了我。

打哪儿来,兄弟?

老八从他右耳上取下一颗烟递给我,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夹到右耳上。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的经典造型。而且他从不吸烟。

内蒙。

我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我已经被迫戒烟一个月了。烟瘾上来的时候,我只能玩打火机。嚓嚓嚓,看它冒出的蓝色火光发呆。打火机是我哥提前送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半年的时间,却恍若隔世。

兄弟贵姓?老八又问道。

李。李云峰。

我觉得没有必要对老八撒谎。直觉告诉我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况且,延城离我的老家内蒙有几千里地之遥。

你呢?我问。

老八。

我当然知道“老八”不是一个真实的名字。可是他既然不愿意告诉我,我就不问。这是江湖规矩,我懂。

那我以后就叫老八了。

老八呲牙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中。

老八收留了我。他带我到他的住处。在延城的边缘地带,有一大片被原住民遗弃的房子,荒无人迹。七拐八拐,进了一座四面漏风的破屋,里面堆了一些废旧木头,老八的破被褥胡乱摊放在这些木头上。老八指了指,说,以后你就和我同床共枕吧。

老八说一口地道的延城方言,小安也说一口地道的延城方言。老八版的延城方言常常让我费尽思量,小安版的延城方言我却能顺风顺水地听懂。这使我很感慨人与人的不同。老八却骂我没有兄弟情义,在听力上也重色轻友。每当这时,小安就在旁边吃吃地笑。



无名氏小安


其实老八是冤枉我了。我之所以听不懂老八的方言,是因为他说的是地地道道的延城乡下方言,而小安是延城城里人,说的是已经进化了的官话方言。相对来说,理解起来就容易多了。

我和小安认识是我到了延城的第七天。那天晚上,大概十点钟,我和老八从录像厅出来。录像厅在临街二楼。二楼的出入口是在一家面馆的厨房后面。厨房的后窗正对着上下二楼的必经之路。那天晚上,是小安值班,她正站在灶台前忙活,一抬头,正好看见我和老八从后窗前经过。

老八问,小妹,还有饭么?

小安说,有。

我问,小妹,叫什么名字?

小安说,无名氏。

那天晚上,我和老八在“无名氏”小安的面馆里吃了两碗羊肉烩面,外加两个香喷喷的猪肉火烧。当然,是老八请的客。就这样,我们和小安认识了,并成为朋友。

“小安的面馆”是一家烩面馆,叫“马记烩面馆”。小安不姓马,烩面馆也不是小安的。不过我和老八习惯把它叫做“小安的”,因为小安在那里。

延城不大,只有一条中心街道,以“十字”划分,把小城一分为四个角。四个方位的名字却是正的,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分别叫东关,西关,南关,北关。延城几个像样的工厂就散落在中心街的外围。化肥厂在西关,机械厂在南关,棉纺厂在北关。东关没有工厂,只有一个大型的生肉批发市场。再往外,就是庄稼地了。

延城除了遍地开花的录像厅,还有一家电影院,在北关,离中心街很远。我只去过一次,是陪小安去的。看电影的人很少。电影院仿佛是一个已被时代遗弃的老旧事物,孤独地伫立在城市边缘。

比电影院命运更悲惨的是延城剧院。它也有过辉煌的历史,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处旧址。剧院旧址就在城中心的西街,那里白天空空荡荡,到了晚上就成了喧闹繁华的夜市。各种小吃摊混杂一处,各色人等混杂一处,热气腾腾,人声鼎沸。我和老八曾经在那里吃过饺子,喝过啤酒。我和小安也曾经在那里吃过凉皮。延城剧院辉煌的历史,就是我和小安吃凉皮的时候,她告诉我的。

那天晚上,我和小安挤坐在低矮的马扎上,周围是嗡嗡嘤嘤的人声。我喜欢这样的氛围,它让我感觉到一种尘世的温暖和踏实。我扭头看了看小安,小安也看了看我,笑着说,你知道吧,这里可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延城大剧院。小安又说,你知道吧,我妈可是当年延城大剧院赫赫有名的角儿。

我问,你妈是当家花旦?

不是,我妈是当家青衣。

那你妈现在干啥?

不干啥。在家里歇着。

小安说,延城剧院解散之后,她妈妈就分流出去了,被安排在延城饮食服务公司上班,每天在面案上做面食工作,蒸馒头包包子,周而复始,一直干到退休。她这辈子再也没回到她热爱的戏剧行当。

我问小安,那你会唱戏么?唱个给我听听。

小安咯咯笑了起来,我会打火烧,你要不要吃?


娃叔


小安是接她妈妈的班。延城饮食服务公司是一个国营单位,小安进来后便是正式职工了。小安被安排在了公司的下属单位——烩面馆。烩面馆的老板姓马,名字不太雅致,叫马狗娃。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笑得差点岔气。

我问小安,延城人起名字都这么随性么?小安频频点头。就连旁听的老八也频频点头。据他们所说,给孩子起个丑名字是延城自古以来的风俗,猪马牛狗,都可以拿来起名字,为的是让孩子能够顺利长大成人。小安说,我妈说丑名字辟邪,能保佑小孩子无病无灾。老八说,叫狗娃还是好听的,我们村还有叫狗蛋的哩!说完,我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马狗娃和小安的妈妈是老同事,都隶属于延城饮食服务公司,是小安的长辈,应该叫叔。小安妈妈第一次领着小安来入职的时候,对小安说,不要叫狗娃叔,太难听,叫娃叔就行。从此以后,小安就叫马狗娃为娃叔了。我和老八和小安相熟之后,为了进出烩面馆方便,便也随着小安,亲热地把颇显生分的“老板”称呼改换成了更具亲和力的“娃叔”。

我们每次去烩面馆找小安或者路过烩面馆,都会看见娃叔安坐在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柜台后面,他的神貌大多数时候是不清醒的,头发蓬乱,眼神迷离。一见此状,老八便打趣他,娃叔,昨天又喝大了?娃叔心情好的时候,会讪讪地笑笑,嘟哝一句听不太清楚的话,大约是“胡说,哪里有”之类的驳斥之词。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对我们嗤之以鼻,翻翻白眼就过去了。

娃叔是个酒鬼。这是小安告诉我们的。即使小安不说,时间久了,我们也能看出来。烩面馆里除了可以吃面食,还可以吃菜喝酒。酒是零酒,一个白塑料大酒桶就放在娃叔端坐的柜台旁边。娃叔作为掌柜,其他事务是不做的,除了负责收银工作,他还专门为客人打酒。他也喜欢这个工作。有爱喝酒的常客来了,往桌边一坐,对他说,老马,来二两。娃叔一听,精神为之一振,立马放下算盘,抄起酒提子,往酒桶里一探,满满一提子酒就上来了,一提子酒倒进玻璃酒杯里,刚刚好二两。常客是老熟人,他会提得满一些,遇到生客来喝酒,酒提子是浅的,倒进玻璃杯里也是浅的。这是娃叔作为生意人的小精明。

经常来面馆里喝闲酒的是一个叫老陈的男人,年纪和娃叔相仿,身材比娃叔壮实一些。老陈和娃叔是酒友,也是一个酒鬼。据说老陈以前是做大生意的,有一次没做好,赔大了,从此以后一蹶不振,混起了日子。老陈有时候白天来,有时候晚上来。白天来,是他自己喝。面馆里有现成的卤菜,卤豆腐,卤花生,卤猪蹄。老陈不吃卤猪蹄,只用卤豆腐和卤花生当下酒菜。老陈晚上来的时候,店里客人少,老板娃叔酒瘾上来了,也会坐下来陪老陈喝几杯。喝到十点多,面馆打烊,两个酒友互相扶持着,嘴里说着乌里哇啦的醉话,东倒西歪地各自回家去了。

面馆里除了老板娃叔,打火烧的小安,还有厨师小周,服务员春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重要人物——大姨。

“大姨”是老板娃叔的姐姐,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和娃叔相貌极像,一样的精瘦。不过,娃叔的精瘦重在“瘦”,大姨的精瘦重在“精”,光从眼神就能看出来。大姨确实比娃叔精明。在面馆里,小安负责打火烧,大姨负责除了打火烧之外的其他面食,烩面,烩饼,饺子,这都是大姨的工作内容。除此,她还负责做监工,不知道是她自封的,还是奉了老板之命。小安每次说到大姨的时候,总是撇撇嘴。小安不喜欢大姨,因为大姨总是把自己当作二老板,对他们几个颐指气使,脾气坏得很。有时候甚至还敢骂老板。

那她是不是想篡权?我偷偷问小安。

那谁知道。大姨这个女人阴得很。娃叔太老实了。小安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说,管他们呢,我下班了,我们去找老八吧。


老八


一般情况下,我和老八是形影不离的。但那几天例外,老八说他的老大住院了,他要去照顾几天。

老八说的老大不是他的亲老大,是他拜把子的老大,是和老八一个村子里的。老八的把兄弟们除了老大,其余的我都没有见过。老八说,他们几个兄弟平时都是分散各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盘,只有重大活动的时候才会聚集一处。

老八带我去看过老大一次,那时他刚入院,病情比较严重,有气无力的。这一次我再去,看到老大已经好了许多,能坐在病床上和大家说说笑笑了。病床边除了老八,还多了一个人,老八向我们介绍,说,这是老大的未婚妻。未婚妻长得很柔弱,白白净净的一个女孩。老大长相也很文弱,像一个白面书生,让人想不到他竟然是和别人打架受伤进了医院。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过想想我自己……唉,世事难料,又有谁知道自己最后能沦落到何种境地呢。

老大有未婚妻照顾,老八自然就不用再呆在医院了。那天,从医院出来,我们四个人——四个人包括我,老八,小安,春豆(小安非把春豆也拉来),四个人骑两辆单车,老八载着春豆,我载着小安。老八在前面一边骑车,一边用他的破锣嗓子大声唱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逗得小安和春豆坐在后座上不停地咯咯笑。

老八这个人,别看他一脸憨厚,其实挺会搞笑的。和他在一起,总是让我们心情愉悦。我说过的“人不可貌相”这句话,不仅仅是指老大,更是指老八。

我第一次了解老八的职业性质,是我到延城的第三天。那天早上,我们俩从录像厅出来,老八揉着眼睛,说,兄弟,咱们得去挣点钱了,要不然就得饿肚子了。我问,咋挣?老八说,你跟着我就行。

那天上午,我跟着老八来到一个破败的家属院。家属院没有大门,也没有传达室,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几辆上了锁的单车。老八看上了一辆半新半旧的飞鸽,小声对我说,就它了。你帮我看着点人,我来开锁。我刚退开几步站定,还没顾得上紧张,只听“叭搭”一声,锁开了。老八推起车子,骑上去,喊我,快坐上来,走。

那辆飞鸽车被老八卖了五十块钱。老八把钱揣进口袋,拍了拍说,够咱们兄弟俩活了一阵子了。走,我请你喝啤酒去。

老八靠偷窃为生,说得更精确一些,老八靠偷自行车为生。至于为什么只偷自行车,用老八自己的话说就是,术业有专攻。你没发现我开锁很厉害?老八喝了一大口冰镇啤酒。厉害厉害。我使劲点头。我也喝了一大口冰镇啤酒,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七月初的延城已经很热了,而我还穿着厚厚的长袖长裤,这是我唯一的行头。我出门时带的行李,在一次坐火车时被偷了。同时被偷的还有我哥给我的二百块钱。


春豆


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对小安撒谎。我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小安,毫无保留。当然包括我和老八靠偷车为生的事情,我以为小安知道之后会鄙视我们,果断地和我们断交。然而没有。她只是很安静地听着,不置可否。听完之后,她轻咳了一声,脸色微微一红,说,我快下班了,你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凉皮。

小安喜欢吃凉皮,不喜欢吃自己打的火烧。或者是因为工作原因。整个夏天,她每天都要站在烩面馆门口那个土炉后面,炉灶里烧的是煤炭,火焰升腾,小安原来略嫌苍白的脸庞被炙烤得红扑扑的,鼻翼上挂着晶莹的汗珠。

当初小安的妈妈为女儿挑选工种的时候,特意选择了来烩面馆学打火烧,说这是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即使将来你不在面馆干了,也可以自己支起炉灶另开张,完全养得活自己。小安问,将来我要是不愿意打火烧了呢?小安妈妈说,那也不打紧,艺多不压身。反正你又不吃亏,怕啥。

延城是一个中原小城,遍地小麦,小城里的居民都是以面食为主,而火烧就是延城特有的一种北方面食。延城人喜欢早饭时吃一个火烧(饭量大的吃两个),再喝一碗胡辣汤。午饭则是吃火烧,再来一碗羊肉烩面。当然,这是很不节俭的吃法。像我和老八这种人,是经常吃不起的。我们一般只吃烧饼,再吃一碗清汤面条。延城的芝麻油酥烧饼也很有特色。个大,芝麻多,起酥,趁热吃,咬一口,很有幸福感。最关键的是,它比火烧便宜。我和老八手头拮据的时候,每天就只吃烧饼。一人吃一个,五六成饱,不至于饿瘪肚子。老八的人生常年处于颠沛流离之中,而我也经历了大半年的飘泊,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半饥饿的生存状态。对于我们来说,有地方睡觉,有东西果腹,就是幸福的生活。

况且,还有小安。我和老八不做事的时候,经常泡在录像厅里,录像看腻了,就下楼来,去小安的面馆里坐一坐。面馆里有一台巨大的落地风扇,我们可以免费乘凉。一边乘凉,一边看小安站在土炉后面打火烧,看娃叔坐在柜台里打瞌睡,看春豆在厨房里和厨师小周拌嘴。

春豆是从延城乡下来的姑娘,心思单纯,性格率直。她和小安关系很好。小安对我说,春豆刚来的时候,大姨想拉笼春豆来对付小安。她撺掇春豆去学打火烧。大姨的想法是等春豆学会了打火烧,就可以把小安顶替了,让小安滚蛋。

春豆对学习打火烧不感兴趣。她也耐不住火烧炉扑面而来的高温炙烤。有一次,趁着小安休班,大姨让春豆站在火炉那儿学打火烧,一天下来,春豆的脖子里出满了痱子,两只白嫩的手也被火苗烤得红彤彤的。往后,春豆说什么也不愿意学了。

小安说,春豆其实是不愿意让大姨的阴谋得逞。她后来把大姨说的话都告诉我了。

小安说,你知道春豆和小周为啥老在拌嘴么?

我笑了,说,我哪里知道。

小安也笑了,说,我也不知道。


小周

已是初秋天气了。昼夜的温差慢慢有了变化。白天还是燥热的,天一擦黑,气温就降下来了。夜风吹到身上,清凉如水,真让人舒服。

晚上九点以后,面馆里客人就少了。我,小安,春豆,三个人坐在面馆外面的台阶上。一边看街景,一边享受着秋夜的凉爽。小周还在厨房里忙活。

一个年轻姑娘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问我们,小周在哪儿?

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指向面馆里面厨房的方向。

姑娘从我们身边走过,进了面馆。

她是谁?我问小安。

小安摇摇头,表示不认识。

春豆也摇摇头,表示不认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小周的未婚妻。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晚上,小周和他的未婚妻玩了一夜“猫和老鼠”。他在前面跑,未婚妻在后面追,他们一次一次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停止了看街景和聊天,饶有兴味地看起热闹来。小周看上去忠厚老实,其实很狡猾,那天晚上,他最终也没让未婚妻逮住。

小周的未婚妻最终放弃了这场追逐游戏,怏怏地走了。我们望着她纤弱的背影,都觉得挺可惜的。这个姑娘看上去温柔娴淑,又有一股不屈不挠的韧劲。这么好的姑娘小周为什么要退婚呢?我们拿这个问题去质问小周,小周却拒绝回答。

和春豆一样,小周也来自延城乡下。只不过春豆是来自延城西的乡下,小周是来自延城东的乡下。延城东是比延城西更加贫穷的地方。靠种地无法发家致富,连娶媳妇都困难。小周和他的哥哥大周都出来学做了厨师。

我来到延城以后,一直跟着老八在城里活动,没去过乡下。延城乡下是什么样的,我没有见过。

有一天,春豆说要去找小周。理由是小周一周前骑着她的车子回家养病去了,至今无归。她想拿回自己的车子。

小安说,我离不开,你们陪她去吧。“你们”是指当时正在面馆里的我和老八。可是我和老八不知道小周家住哪里。旁边正在喝酒的老陈自告奋勇,说,我知道。我带你们去。

我和老八骑着小安的车子,老陈骑着自己的车子载上春豆。一行具有冒险精神的人出发了。

延城不属于工业城市,它的周围遍布农田,出城没多久,就是乡野和村庄了。乡路都是黄泥路面,崎岖不平,骑着车子在上面走,颠簸得很。春豆说,这还是好的,如果下了雨,不但崎岖,还泥泞,路面成了万能胶,粘人粘车,更难走。老陈和老八听了,都频频点头,他们大约都深有体会。

沿着这样的乡间土路大约走了十里多路,终于到了小周的村子。小周在他家厨房里接待了我们。小周的妈妈也在——她是一位面露苦相的疲惫农妇。小周妈妈对这个成分复杂的造访队伍表现淡漠,并不多问,很客气地切西瓜给我们吃。倒是小周很是吃了一惊,问,你们怎么来了?

小周的病养好了,家里的农活干得也差不多了,那天下午,在天黑之前,我们一行人又原路返回,所不同的是,老陈一个人骑车子,小周载着春豆。回到面馆后,我和老八向小安交差,我们把春豆给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了。

第二天晚上,当我,小安,春豆,三个人坐在面馆外台阶上休息时,春豆说,昨天小周在路上说我了。小安问,说你什么?春豆说,他说你胆子还怪大的,跟着两个偷车贼一个酒鬼,就敢跑,也不怕他们把你卖了。

小安听了哈哈大笑。

我也笑着说,我们只偷车,不贩人。

我心里想的却是,小周看着老实,心眼倒不少。而且,他对春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我转头看了看坐在小安身边的春豆。春豆微笑着,神情里有一种淡淡的怅惘。


大姨


日子流水一样,我在延城的生活简单而缓慢。有活儿的时候,我跟着老八去干活。没活儿的时候,我和老八去录像厅消磨时间。消磨不掉的时间里,我要么跟着老八在延城的大街小巷闲逛(其实是踩点),要么去小安的面馆里闲坐(当然是人少的时候,多数是晚上)。

娃叔的酒瘾越来越大了,每天都要喝到烂醉才回家。原来只是到了晚上才开始变成醉鬼,现在白天也逐渐显露“醉鬼”的迹象。娃叔一喝醉了酒,就诸事不管,面馆里的事务基本上都由大姨来接管了。大姨并不阻止娃叔喝酒,只是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不好,这时候她是真正的“大姐”,娃叔像做了错事的糊涂孩子任凭她斥责数落。在小安他们面前,大姨俨然成了代理老板,而不是像以往那样,把自己放在“二老板”的位置。

面馆里的生意渐渐冷清起来。

有一天,小安说,小周要走了。他师傅为他找了一个更好的饭店,就在延城西关。

没有人挽留小周。娃叔有心无力,他每天都在半醉半醒之间徘徊着。大姨巴不得小周离开,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到面馆做厨师。小安和春豆虽然心里不舍,也不能挽留。面馆再这样下去,恐怕连工资也发不下来了。

小周走了之后,春豆好几天都闷闷不乐,做起事来也没有精神。有一次春豆被大姨训斥了一通,没想到平时温顺内向的她突然发起脾气来,和大姨吵了一架,大姨吃了一惊,找娃叔告状去了。春豆则赌气不做事了,自己坐在面馆那间唯一的单间里生闷气。

小安向我使眼色,我跟着她悄悄退到面馆外面,坐在台阶上。

老八最近怎么不过来了?小安问我。

哦,他大概是不好意思吧。我说。

老八不好意思来面馆是因为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情。那天,我和老八去踩好的点偷车。老八说,最近手头紧,天也冷了,多搞点钱添件棉衣。于是我俩决定偷两辆车,他搞一辆,我搞一辆。而且,这几个月下来,在老八的亲自教导下,我的撬锁技术熟练了许多,完全可以单独作业了。

结果那天运气不好,我俩刚刚撬开锁,就被治安警察发现了。老八多贼,一看形势不好,撒腿就跑,比兔子还快。我慢了半拍,被抓住了。

那天,当老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面馆,小安看到老八神色不对,劈头就问,李云峰呢?

老八喘了口气说,被逮住了。幸亏我跑得快。

小安脸色一变,急道,那他怎么办?你这是啥兄弟呀?!

老八脸红了,尴尬地笑着说,也没啥大事。我去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说完,赶紧溜了。


小安


老八说他想办法把我弄出来,当然是借口。他一个小毛贼,哪有什么办法。我在里面关了七天,才被放出来。警察叔叔念我是初犯,年纪小,认罪态度又好。

那天我出来后直奔面馆,小安见了我,一句话没说,轻叹口气。小安让小周做了一碗羊肉烩面,自己又从炉里拿出来一个刚烤好的猪肉火烧,放在桌子上,说,吃吧,我请客。

我坐下来吃饭。小安对面坐着,不说话,看着我吃饭。

等我吃完了,小安说,明天我休息,你陪我去买衣服。

第二天,我陪小安去逛街买衣服。她说买衣服,其实是给我买棉衣。她看我穿上,说,挺好看。天冷了,别把身体冻坏了。我看着小安,想说句笑话,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那天,小安还买了毛线,说是要送我一条围巾。那一年冬天,在延城的年轻人中间流行戴一条毛线围巾,黑色,或者白色。长长的绕几圈围在脖子里,既保暖又帅气。从那以后,小安下了班便窝在家里织围巾。有时候我去找她,她便拿了半成品的围巾出来在我脖子里比划一下长短。她这个样子,总让我想起我妈。以前在家里,我妈给我织毛衣,也时不时放我身上比划一下大小长短。

小安的家在延城西关一个小巷子里。巷子往里走,走到尽头,就是小安家。一个小小的院落。小安家兄妹三个,兄长已经结婚,房子不够住,她父母就在平房顶上起了一个阁楼。小安和妹妹住在阁楼上。

我去小安家找她,站在巷子里靠近阁楼的墙外,吹两声口哨,她便知道我来了。我去找小安,有时候是取衣服,有时候是取信。我的衣服大多数时候是小安帮我洗的,洗好晾干了,我去取回。取的信是哥哥写给我的。我离家这么久,一直和家里是断了音讯的,后来到了延城,我才通过小安和哥哥联系上。

快到元旦的时候,哥哥给我来了一封信。信里说,我闯的祸事家里人已经帮我摆平了,妈妈非常想念我,让我早点回家。

我把信拿给小安看。我说过,我对小安没有任何隐瞒,她知道我的所有事情。这个“所有事情”里就包括我哥信中说的“祸事”。

那是一次意外。我在学校里和同学斗嘴,斗来斗去的,都恼了。斗嘴演变成了斗殴。年轻人血气方刚,不知道轻重,我掏出口袋里的一把水果刀就捅了上去(那时的我认为,揣一把水果刀在身上,是酷的表现)。也不知道捅到了哪个部位,血瞬间就涌了出来。我吓傻了,扔下水果刀就跑。一直跑到我哥那儿,我哥也慌了,说,你先出去躲躲,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我哥后来在给我的信里说,幸亏我捅伤的不是重要部位,我的同学抢救及时,命是保住了。只是还要在医院里住很长一段时间。至于事情怎么解决,我哥说,现在由学校出面正在和对方家长谈判沟通。不能让他们告你,那样你就完了。

我哥在信里只是说摆平了,但是没有说怎么摆平的。他不说,我也知道。家里人为了我犯的错,要付出昂贵的代价。想到这儿,我心里一阵绞痛。

小安把信还给我时,看了看我,她伸出手来,握了握了我的手。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小安问。

我想了想,说,过了元旦吧。我想陪你过个新年。

小安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好。我给你织的围巾,差不多到了元旦也就好了。

我“嗯”了一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小安。


延城

半年之后,我收到一封信,没有署名,我知道是小安写的。

在信里,小安说,她已经不在面馆了。果然如她妈当初计划的一样,在延城南街租了个摊位打火烧。烩面馆现在是大姨的了,娃叔被扫地出门,他已经沦为一个纯粹的酒鬼。清晨起来扫大街的人曾经看到像乞丐一样披着被子醉卧于地的娃叔。娃婶正和他闹离婚。

小安说,春豆也离开了。据说是去了新市。她偶尔还来延城看看。春豆的离开我并不意外,自打小周离开面馆之后,她就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她的心已经不在那里了。

小安说,你知道吧,老八已经不在了。老八跟着他的老大参与了一次非常大的盗窃案,被抓了,那时候延城正在进行“严打”行动,枪毙了一大批犯罪分子。你知道是在哪里公审的吧,就是我们经常去吃凉皮的夜市——延城剧场。公审的那天,延城剧场人山人海,好像又回到了剧场最繁华热闹的时候……

小安说,你知道吧,我订婚了。订婚对象是延城南街的。南街你知道吧,就是小铁道往南的方向……我的眼前起了雾,薄雾迷离里,我看到我和小安手拉着手,在凉风习习的夜晚,沿着小铁道一直走,一直走……有那么一刻,我觉得那就是永恒。

我还看到我和老八骑着单车,载着春豆和小安,穿行在延城那条老街上,街道两旁绿树成荫,老八粗犷的歌声和少女清脆的笑声交相辉映,久久回荡在那个炎热的延城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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