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异乡生活久了,他的谈吐、脾性、饮食等习惯,甚至外貌都会沾染上那个地方的特点。
比如,多年的新疆生活,已经强烈地影响了我的口味和肠胃。
我开始像个伊犁人一样地早起喝奶茶,午间吃拉条子,看到刚从馕坑里烤出的热馕就迈不开腿,习惯吃牛羊肉,喝酸奶,在午夜时分去到烤肉摊子上吃板筋喝啤酒。
就连做饭,也变得“很新疆”,一个细微而突出的特点就是,但凡做饭炒菜,就离不开西红柿、辣子、皮芽子。
以我有限的经验判断,新疆人对于西红柿、辣子、皮芽子这三样食材的热爱可以说是深入骨子里的,炒土豆片要放西红柿,做汤饭要放西红柿和青椒,而其他一些新疆常吃的蔬菜制作,炝锅和上色、调味一定少不了这三样,就像一个北方大厨做菜少不了葱姜蒜。
其实,这是三样最平常的食材,几乎什么地方都能生长,几乎什么地方都能买到,又都不贵,很自然就能成为俗世人们烟火生活里最常见的陪伴。
还记得我小时候,老家村子里的地是很少用来种菜的,大多要种植小麦、玉米、黄豆、红薯等更加实用的主要粮食,在那时的村人看来,这些才是“顶饥饿”的主食,而蔬菜则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属于“奢侈品”。
所以,常见我裹着白羊肚手巾的农人邻居,蹲在墙根下或者圪蹴在大石头碌碡上,端着一老碗干调燃面,仅仅拌上点用大葱或者芫荽炒的葱花,用油泼或者醋泼的辣子调成一片红色,就能吃的很香,就能心满意足。
以至于多年以后,我依然难以更改吃饭吃主食多而吃菜少的习惯,因为在我小小的心里,已经烙下了“菜是可有可无的”刻板印象。
记得那时,在县城工作的大舅有一个大大的院子,这在城里人来说,就是种菜的菜园。
在那块紧挨着铁道的小菜园旁,我的童年得以疯长,得以看到更多不熟悉的景象。
第一次看到了火车,第一次在铁轨上摆放五分钱的硬币,看火车将它碾成薄薄的金属片。
第一次学会了骑自行车,第一次去公共浴室泡澡堂子,第一次看到了彩色电视机,第一次用手触摸了转盘拨号的电话机,第一次去了新华书店,第一次坐在传达室看堆成小山的报纸……
大舅的菜园种的都是一些北方常见的蔬菜,豆角、茄子等,最多的自然就是西红柿和辣子。
那时最惬意的就是,盛夏时节,和同院子的小伙伴出去疯玩一顿后,手臂晒的黝黑,回到房子,拿起大舅早就放在凉水里的西红柿,撒上白糖,那凉爽和甜蜜直入心肺。
至今还记得,大舅看着我时慈爱的眼神。
有时,大舅也会用西红柿制作“泡馍”,类似于羊肉泡馍的制作方法,居然也味道好极了。
这是我和西红柿最初的亲密接触。
村里有时会种些辣子,母亲会把青线椒剁成碎末,拌上咸盐和醋,有时有油,用它夹刚出笼的热馒头,至今想来,那也是人间美味。
有关皮芽子,我们那时是唤作洋葱的。
印象最深的是初三暑假那年,我和母亲去邻县的砖窑上打工。
那是一个大山深处的地方,我们尽管被照顾,做着所有砖窑上工种里最轻松的活计,可依然觉得很累,很累就能吃,但砖窑的大锅伙食自然好不到那里去。
估计是洋葱便宜吧,那时候几乎顿顿都有洋葱,而且是几乎用水煮的。
一个月的砖窑生活结束后,我们除了拿到一笔够交学费的“巨款”之外,另外一个后遗症就是,我从此几乎再不能吃洋葱,那洋葱泡在开水里的味道成了我的心理阴影。
直到多年以后,我到了新疆。
在新疆成家以后,在家做饭吃饭就多了起来。
Q是新疆人,她的饮食习惯是新疆式的。
要是没有西红柿、辣子、皮芽子,她是不会做饭的。炒洋芋片、炒白菜,甚至做大盘鸡,做鱼,她都要用西红柿和辣子炝锅,西红柿一定要切成碎末,放在油锅里炒后能成为一片粘稠红汁样的,她炒出的家常菜都要有这种红色的点缀,自带“碎肉范”。
做汤饭的时候,更是离不开西红柿来调制红而浓的汤汁,那种酸爽的揪片子,是醒酒的圣物。
只是,放在隆冬时节,这样一顿揪片子,西红柿的成本甚至会超过面剂子和其他所有原料的总和,让不明就里的人不可思议。
做抓饭则更是离不开皮芽子和西红柿的,当牛羊肉在油锅里滋滋作响的时候,放进去西红柿和皮芽子碎末翻炒爆香,那种混合着孜然的奇怪味道,会瞬间舒张所有的味蕾。
当然,还有一道新疆通行的标准凉菜,就是“皮辣红”,更是让皮芽子、辣子、西红柿以主角的形式组团露脸,这种在新疆大地上最常见的下酒菜做法简单,青红椒要选翠绿、肉薄的,比较辣,而皮芽子则要选发白的那种,略带甜味,西红柿一定要是红透的,有儿时的味道。将皮芽子切丝或块,将辣子切丝或块,将西红柿随意地给几刀,搅拌在一起,撒一把盐,有时加一点醋,一道方便美味就成了,如果再加些芫荽,就成了传说中的“老虎菜”。
如今,我在这已经无比习惯和熟悉的异乡天空下,浑身烟火地过着最琐碎的生活,似乎已经很少谈论那些宏大的主题,那些堂皇的交际,那些远大的理想,更多时候,我喜欢在河边溜达,在小巷转悠,认真地务弄一块屁股大的菜地,全身心地蒸馒头、包饺子、炒菜,这些日子,就像西红柿、辣子、皮芽子一样,成为了不会出众,但无法离舍的生活章节。
蔡立鹏2017-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