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道士，明显，王小二是失败的。

王小二的师父共收了七个徒弟，王小二行七，便是小师弟。

其他师兄跟随师父都学有所成。有的师兄学会了呼风唤雨之术，有的师兄学会了撒豆成兵之术，有的师兄学会了点石成金之术，有的师兄学会了变化之术……而王小二，却只学会了两个无用法术，一个是辨鬼，一个是称重。

辨鬼和称重是道家基础法术，每一个修道之人只要想学，在师父指点下，一般几天就能学会。而王小二学这两个法术却足足用了三年。但王小二对此从不在意，整日依然逍遥自在，偶尔游荡山林，偶尔穿行闹市，偶尔高山流水，偶尔鼓盆而歌，全不似师兄们圆木警枕这般努力。

辨鬼，顾名思义，就是能辨别出鬼来。称重，便是从字面上理解的称量东西重量。法术精通程度也有不同，王小二虽然在这学习两个简单法术上所用时间较长，但他对这两个法术领悟却很深。于辨鬼一道，王小二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隐藏得再深的鬼，在他眼下也无所遁形。于称重一道，两粒尘放左右手，王小二都能准确辨出两粒尘的轻重。但这并没有为他在师兄们眼中赢得尊重，譬如一个厨师学徒对剥蒜剥葱做得再熟，怕也很难得到名厨的敬意。

尽管如此，师父却从不看轻王小二，反而经常告诫众位大本事的师兄道：“道分大道与小道，分逍遥之道与法术之道，徒儿们，切莫太纠结于法术之道而忘却了逍遥之道，否则就算有了鲲鹏一样的大法力，本质上还不过是蟪蛄一只。”

王小二所在的道观叫三茅观，观中包括王小二在内共有八人，一位师父，七位徒弟。虽然八个人都有辟谷的能力，但道观后山上仍然种了不少谷子，因为王小二师父并不赞成那种完全出世的修道之法，世要入，饭自然也要吃。观中众人都有辟谷能力，自然不会顿顿吃饭，后山种的谷子又不少，所以一到谷子成熟，除了留下全观人一年吃的，剩下的全都用来接济贫苦人家或拿去集市上卖了。三年前三茅观方圆几百里大旱，三茅观产的谷子连自己吃的都没留，全都接济了山下穷人，为此，师徒八人辟谷了整整一年。

今年的谷子又熟了。这一年是一个好的收成年，山下农户人家皆粮食满仓，山上多出的谷子也无需再去接济贫苦人家，于是，去集市上卖谷子的苦累活便落在了小师弟王小二身上。

王小二接到这个任务，喜笑颜开。他有段时间没下山了，正好，趁此机会下山耍耍。

清晨，王小二挑起装满谷子的扁担晃晃悠悠的下山了。从近处看去，崎岖的山路上，王小二肩上的扁担有节奏地颤颤悠悠。从远处看去，王小二与扁担融为了一体，豆大一点，缓缓往山下移去。

山上飞鸟倏然惊起，原来是那“豆大一点”突然用一种奇异的声调唱起了一首改编自诗的歌：

松下问童子，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何处觅。

峰回路转角，缘遇童子采药师。

敬问长生丹，笑言童子真仙颜。

嗟叹失交臂，谁人识得真神仙？

尽管王小二出发的早，但他一路边走边停，边歇便玩儿，等到了山下集市上，已经是下午，集市都快散了。王小二找了个边缘位置，放下挑着金黄谷粒的扁担，开始叫卖起来，可叫卖了一个时辰，王小二傻了眼，他的谷子根本没人买。

没人买的原因有两个，最重要的一个自然是因为今年是丰收年，家家户户刚打了粮食，谁会这时候来买粮食？另一个原因便是王小二到集市的时候太晚了，集市上人稀稀拉拉，更没人来买粮食了。

王小二叫买了这一大会儿，再加上挑着重担走这么半天山路，纵然他是修道之人，也有点疲、有点渴了。他去街旁布店里讨了一瓢水喝，一瓢水下肚，不但解了渴，还混了个水饱。回到摆摊的地方，困意上涌，依偎着谷担，便睡着了。

“大哥哥！大哥哥！”

迷迷糊糊中，王小二感觉有人摇晃自己，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先入眼的便是夜幕，原来王小二不知不觉中竟睡到了夜幕垂降，借着街旁布店的昏黄灯光，再入眼的便是两个小孩，一小女孩一小男孩。

王小二站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再一看这两个小孩，一下精神了。站在他面前的哪里是两个小孩，明明是两个小鬼，他的辨鬼神通可不会看错！

人分善恶，鬼分好坏，所以似王小二这种修道之人并不会对鬼避如蛇蝎。他看看这两个小鬼，轻声问道：“你们爹娘呢？”

两个小孩子手拉手，其中女孩脆生生答道：“爹娘找不到了！”

王小二蹲下身子，轻声问道：“你们为什么来这里，找大哥哥有什么事？”

还是那小女孩腼腆道：“我们听说大哥哥你有称重的神通，想让你称称我俩谁轻谁重……”

王小二疑惑问道：“哦？谁让你们来找我的？”

小女孩道：“我们爹妈找不到了，我俩就四处乱走，刚刚我和弟弟一边走一边争论我们谁重的时候，在那边那条街上我们遇到了一个老爷爷，他说你能给我们称重，让我们来找你。”说着，指指一个方向。

王小二看看小女孩小男孩，原来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他又向小女儿指的方向看去，那个方向正有一座城隍庙，便知小女孩说的那老爷爷应该就是城隍。

王小二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要分清谁轻谁重呢？”

小女孩答道：“以前还有爹娘的时候，我们爹娘经常说弟弟轻，我重，所以好吃的都要弟弟先吃，弟弟吃完我才能吃，干活的时候只要我干，因为我胖，要多干活，弟弟瘦，要歇着，养着。可是我看弟弟明明比我胖。我和爹娘说弟弟比我胖，我也要吃好吃的，我也不要干活，爹娘说我眼神不好，看的不对……”

王小二又问道：“那你们怎么和你们爹娘走散的呢？”

小女孩听了王小二这一问，小脸上一下流下泪来，边哭边断断续续说道：“好久以前，天不下雨，地里种不出粮食，连弟弟都挨饿了，爹娘说……说要把我卖了……给弟弟……换吃的，我不想离开……呜呜……爹娘，离开……弟弟，爹娘便来抓我，我一急……往村口跑，跌到了村口井里……呜呜！”

王小二又问道：“那你弟弟呢？他怎么也和你一起？”

小女孩紧紧拉了下弟弟的手，看看弟弟畏缩的眼神，自己却不哭了，搂着弟弟哄道：“别怕！小石头，有姐姐呢。”哄完，对王小二道：“当时，爹娘来抓我，我在前面跑，弟弟知道我要被送走，不舍得我，在我后面追，再后面才是我爹娘。我跌到了井里，弟弟跑到井边，喊了一声‘姐姐’，也跳了下来……我们再醒来就找不到爹娘了……呜呜……”说到这，姐弟两个一起哭了起来。

王小二听到这里，便知道事情大概了，孩子对时间概念和大人有差别，小姑娘说的好久以前天不下雨，应该便是三年前的那场大旱。

王小二看看两个小孩，小女孩面黄肌瘦，小男孩白白胖胖，一看便知生前谁轻谁重。

想到两个小鬼如此年幼，经历却如此悲惨曲折，王小二一把搂过他们，安慰道：“你们别怕，有大哥哥呢。”

王小二有称重的法术，但这个法术仅称量过阳间的东西，这两个小孩是鬼魂，属于阴间，他的法术灵或不灵，他心里着实没数。不过王小二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他搂着两个小鬼，左右臂各抱紧一个，一下站起，用出称重法术，感受左右臂两个小鬼的重量。这一用出法术，王小二一下便感觉出两个小孩子的重量。原来鬼魂也有重量，明显右臂弯里的小男孩生前身康体健，灵魂的重量稍重一些。

王小二低头对怀里的小男孩问道：“你叫小石头是吧，别怕，我已经知道你们谁轻谁重了，你来猜猜你和姐姐谁轻谁重？”

小石头小手依然紧紧拉着姐姐的小手，轻声说道：“爹娘说……姐姐重……”

王小二温柔笑笑，复转头问姐姐道：“来，小姑娘，你来猜猜？”

小女孩看到王小二笑容，胆子大了一些，脆生生答道：“弟弟重。”

王小二笑着摇头，说道：“都不是，你们两个一样的可爱，一样的善良，一样的令人疼惜，一样重、”

小女孩听了这话，眼中蓦然显出笑意，用清泉石上般的声音对弟弟说道：“小石头，咱俩一样重！”

弟弟小石头这时候面上也有了欢笑，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姐姐，大声道：“一样重！一样重！”

王小二看看两个孩子，脑中稍一思索，道：“你们两个是不是没地方去？”

两个小鬼齐齐点头。

王小二道：“那好，你们跟我回道观吧，道观里有一位和蔼的老爷爷，是大哥哥的师父，他很有本事，让他来想办法帮你们。”

两个小鬼眼睛闪出喜悦的光，齐齐郑重点头，一起道：“谢谢大哥哥！”

王小二道：“不谢。”说完，将两个小鬼暂时放下地，将未卖出半个谷粒的谷担寄放在街边布店里，走出来，将两个小鬼又从地上抱起，双臂一左一右，紧搂进臂弯里，往回道观的路上走去。没走几步，身影已隐没进黑夜里。

天已全黑了，这时候，不管从近处看还是从远处看，所见唯有黑夜，王小二身影连豆大一点都看不出了。但我们也可以说，王小二的身影，此时如整个夜幕一般无边际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