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五章

第一部 第四章

芝加哥城——谁人能把它描绘!湖边湿滑的沼泽地突然有巨幅生活画面拔地而出。千篇一律的小房子绵延数里;木块铺就的街道绵延数里,街面上安有煤气灯,地底下埋有干线水管,还有空空荡荡的人行道,用木头铺起来供行人往来;成千上万的锤子敲得叮当响;成千上万的铁锹发出铃声般的声音!长长的电报杆沿街排开,最后汇聚于一处;成千上万的营房、厂房,高耸的烟囱,随处可见的破旧教堂尖顶,在空旷的土地上可怜巴巴地矗立着。阴冷贫瘠的草原上黄草漫漫;宽阔铁路上的轨道,十道、十五道、二十道、三十道,齐刷刷地排列着,上面排满了破旧不堪的列车,好像是链子上的颗颗珠子。发动机铛铛作响,列车缓缓而行,人们在铁轨和街道交叉路口等着过马路——行人、货车车夫、电车司机、啤酒车、运煤车、运砖车、运石车,还有沙土车——组成了一幅焕然一新、充满活力、不可或缺的生活场景。

尤金开始了与它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与此同时,他也嗅出了大城市的真正含义。他平日里从报纸上读到的东西,完全不可能和眼前生动、清晰又充满了期待的现实相提并论。这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真真切切,眼花缭乱,与众不同。列车缓缓驶向市区,芝加哥南部气势宏大的近郊火车站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宏伟的火车站。他从没见过如此成群结队的外国人——外国劳工——有立陶宛人、波兰人、捷克人,他们在等候市内火车。他从未亲眼见到过真正的大工厂,眼前恰巧就有一座,还有一座,还有一座——铁厂、陶瓷厂、肥皂厂、铸造厂,这些工厂在周日夜间的空气中,显得无比的凄凉、无比的冰冷。全因那天是周日,街道上看起来富有青春与活力,充满了鲜活的气息。他看到了停靠的电车,看到了小河从吊桥下方穿过——河里脏污狼藉,阴气沉沉,但却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两岸林立着大栈房、谷仓、煤房——这些都是城里必须的公共建筑。这个景象勾起他无限的遐想,因为这儿有一样东西,可以用黑颜色把它生动地描绘出来——再点上红色或绿色,作为船只和桥梁上的灯光。有些人在杂志上这样画过,但是远远没有这么生动。

火车超过一条条长长的列车前行,终于进到一个大月台棚里,弧光灯在从棚顶照射下来——共有二十来盏,安装在钢架玻璃大弧度顶棚下面。人们熙熙攘攘,各自忙碌。机车发动机在咝咝发声;铃铛叮当作响,十分嘈杂。他举目无亲,没有人可投靠,但奇怪的是他全然不觉得孤单。对生活的向往、新鲜的感觉,把他迷住了。他下了车,悠闲地向出口走去,不知道何去何从。他来到一个拐角,一盏街灯明了,映出“麦迪逊”几个字。他向这条街道望去,目之所及,是街道两边林立的商店、叮当作响的马车和穿梭不息的人群。多美的场景,他心里默默地想,然后转身朝西边走去。他走了三里路,心里在胡思乱想,天色渐暗,他没有预先安排好住处,到哪儿吃饭睡觉,他心里一片茫然。他看到一个胖子,坐在一家马车行门外一张歪斜的藤椅上,或许,这个胖子能聊出点名堂来。

“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住的地方吗?”尤金问。

大闲人看了他一眼。他是这里的主人。

“在732号那边有一位老太太,”他说,“她有一间房,我想。她也许可以让你住下来。”他喜欢尤金的长相。

尤金走过去,在楼下按了一下门铃。很快,一位高个和善的女人把门打开。她头发花白,有一股老妈妈的神态。

“你是?”她问。

“那边的马车行的一位先生告诉我说你这儿有一个房间。我在到处找住的地方。”

她和蔼地微笑起来。这小伙子看起来人生地不熟,大眼睛里面充满了好奇,有一股淳朴的味道。“进来吧,”她说。“我这儿有一间房,你可以进来看看。”

那是一间前房——大起居室隔壁的一间小卧房,看起来洁净、整齐,也很方便。“相当不错了,”他说。

她微微一笑。

“你租的话,就每星期两块钱,”她说。

“可以,”他松了一口气。“我就租这儿了。”

“你吃过晚饭了吗?”她问。

“没有,但我想马上去找点吃的。我想看看街上是什么样子。我会找到地方吃的。”

“我给你弄点吃的吧,”她说。

尤金谢了她,她微笑起来。这就是芝加哥对乡下的恩赐。它容得下年轻人。

房内的百叶窗是关着的,他打开百叶窗,跪了下来,靠在窗台上,漫无目的地向外望去,一切都是如此美妙。灿烂的灯火在商店的橱窗里燃烧。人们来去匆匆——他们的脚步声是什么样呢——啪哒、啪哒、啪哒。不管是东边,还是西边,都是这样。遍处都是这样,一座伟大、美妙的大都市。到这儿来真好。他现在真切感受到了这一点。一切都值得。他怎么会在亚利桑德拉呆了那么久!在这儿他会混得下去的。当然,他会的。他十足的信心。他知道。

这时候的芝加哥,一定会为创业者提供充满了希望和机会的一片天地。一切都是如此与众不同,如此生机勃勃;一切都是在不断变化之中。一排排的房子和商铺,大部分都是临时改建而成,一两层楼——偶尔有三四层楼的砖房,预示着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城里的商业中心位于湖与河之间,北区与南区之间,这个中心也预示着未来巨大的商机,因为光顾这儿商铺的不仅是芝加哥的顾客,还有中西部地区的客户。在这里,大银行、大办公楼、大零售店、大宾馆鳞次栉比。这个地方人潮涌动,代表的是百万人的青春、幻想和未经挫折的渴望。每当你进入这个区域,你就可以体会,来到芝加哥意味着什么——是热忱、希望与欲望。这是一座把生命力注入每一个激荡灵魂的都市:它赋予创业者幻想;让上了年纪的人觉得,厄运从来不至于如此冷酷,也不会一成不变。

繁华背后,当然是奋斗。青春、希望、能量,决定了一个人步伐的速度。在这里你必须全力打拼,不能驻足停歇,要充满活力地向前迈步。你必须动脑子,想办法。这座都市要你竭尽全力,否则你将与它擦肩而过,互不相干。对此,寻求机会的青春和岁月很快就有了体会。这里不是愚人的天堂。

尤金一安顿下来,就意识到了这点。他觉得,他和印刷这个行当,肯定是无缘了。他再也不想干这行当。他想要做个艺术家,或者类似的职业,尽管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入门。报纸是一条出路,但他也不知道他们会聘用一个生手。他完全没有接受过此类培训。他姐姐麦尔特曾经说过,他画的小草图里有几张很不错,但是她知道什么呢?如果他可以找个地方学,找一个愿意教他的人学学……另外,他还得挣钱糊口。

起初他真的去找了报社,对于那些想闯荡世界的人来说,这些大机构似乎是个理想的度假场所,不过,拥挤不堪的办公室,还有办公室里的整天邹着眉头的美术主编和那些挑三拣四的工作人员,把他给吓坏了。一位美术主编倒是注意到了他带来的三四副草图,但恰好那天他心情不佳,什么人他都不想要。他只是简单粗暴地说了个“不”字,就再也没说什么。尤金想,就算他做了艺术家,也是注定要失败的。

现在真正的问题是,小伙子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生活的美妙与奇幻,彻底把他迷住了,但他仍然不知道如何用线条和色彩把这种美妙和奇幻诠释出来。他到处在街上游荡,傻傻地凝望着橱窗,望着河里穿梭的小船,望着湖里进出的海轮。有一天,他站在湖边倚岸眺望,他看到附近驶来了一艘扬帆的小船——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帆船。这艘杨帆小船唤起了他的美感。他兴奋不已,紧合住两手,对着它欢呼雀跃。接着他紧靠在湖边的围墙上坐下,他看啊看啊,一直目送它渐渐地消失在天际。原来大湖就是这样子的;大海又是什么样子呢——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啊,大海!也许有一天,他终将会去纽约。那里有大海。但这儿也有,只是迷你的罢了,但也已是美不胜收。

人总不能整日在湖边、在橱窗外、在桥上游荡,除非有人给他衣和穿,否则他也没法生存下去。尤金就是这样,生活还没有着落。离家出走的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他要独立。他想努力去赚点薪水,那样至少可以养活自己。他想有朝一日能写一封家书,说他混得很不错。他的行李箱寄来了,母亲还写了一封信,信里满满都是慈爱,还附了些钱给他,但他把钱退回去了。虽然是区区十块钱,但是他反对刚开始就这样。他始终觉得他一定会混出个模样,他要试试,不管结果如何。

十天过后,他手头已是非常拮据,身上只剩下一块七毛五,他觉得,只要能来钱,干什么工作都不在话下。什么艺术,什么排版工,都无所谓了。他没有工会卡,工作很难找,所以他得挨家挨户去找活干。他去探问的那些小商店肮脏得直教人伤心,但是那时候的他得把什么艺术抛在脑后。随便什么活儿他都愿意干,在面包房、在干货店、在糖果店做跑腿。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家五金店开业,他上去探问。店主好奇地望着他。“也许我可以派给你一个装配火炉的活儿干干。”

尤金不知道这活儿是干嘛的,但他还是欣然接受了。周薪只有六块,但他也能借此得以维持生计。他被带到一间阁楼里,里面住着两个人,外表粗俗,他们是负责管理这儿的。这两人负责装火炉,兼做刷炉工和修理工。他们粗声大气地跟他讲解说,他的工作是要擦拭旧的火炉上的锈迹,帮忙拼凑火炉,把炉子擦光,还扛一点东西,因为这是一家做二手火炉买卖的店铺,他们从全市各旧货商那儿买进火炉,然后修修补补。尤金刷炉子的矮凳靠着窗户,可是他虚度光阴,他经常对着外边一条小街上房屋的碧绿的院落出神。对他来说,这个都市充满了新奇——一点小事都让人着迷。当一个收破烂的喊着“收旧衣服、收废铁咧”走过的时候,或是当一个卖菜的吆喝着“西红柿、马铃薯、嫩玉米、豌豆”的时候,他总停下来听听,哀婉动人、富于节奏的叫卖声总能把他吸引住。亚利桑德拉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事。真是奇怪。他时常用钢笔,把他的所见的事物,包括后院晒衣绳、提着菜篮的女佣等等,草草地画出来。

有一天,当他认为自己做得不错还沾沾自喜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干了两星期),一个修理工人说道,“喂,你快一点。不是花钱雇你来看窗外的。”尤金愣了下来。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游手好闲。

“这跟你何干?”他问道,他觉得自己被伤害和蔑视。他觉得他是跟他们一块儿干活,而不是为他们打下手。

“我告诉你,你这个新来的,”年纪较大的那一个说,他长得像“比尔-塞克斯”那种类型的人。“你归我管。手脚麻利点,别再跟我顶嘴。”

尤金惊呆了。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畜生!对此人他从来不正眼看一下,正如艺术家对某些模型那样。现在,这家伙终于原形毕露。

“见鬼去吧,”尤金说,对冷酷的现实,他还是不谙世事。

“你说什么!”那个人喊着朝他走来。他把尤金向墙上一推,想用他的大钉鞋踢他。尤金拾起一只炉脚。他的脸色顿时变成蜡白。

“别再这么干!”他说得恶狠狠,手里还紧紧地握着炉脚。

“停下吧,吉姆,”另外一个人说,他觉得两人发那么大的火也无济于事。“别打他,如果你不喜欢他你就叫他到楼下去。”

“那好,你他妈的给我滚开。”那位自命不凡的领导说。

尤金拿着炉脚,走到挂自己衣帽的钉子那儿。他小心翼翼地从刚刚打他的人旁边侧身走过,以防再遭一次拳打脚踢。见到他顽固不化,那家伙还想再踢他一脚,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你这个鸡巴也太莽撞了。醒醒吧,丑八怪,”尤金离开的时候,他对着他嚷嚷。

尤金镇定自若地溜了出去。他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创伤。多么可怕的一幕!他,尤金-维特拉,给人踹了,几乎被踹飞,而且还是在做着每星期只拿六块钱的工作的时候。他如鲠在喉,但很快就恢复平静。他想哭却哭不出来。他走下楼来,轻轻地走到桌子面前,满手满脸都是炉粉。

“我不想干了,”他对雇他的那个人说道。

“好吧,怎么了?”

“楼上那个大混蛋想踹我,”他解释说。

“他们都是糙人,”雇主说,“我怕是你和他们相处不下去。我猜可能是你长得不够生猛。给你。”他端出三块五钱。尤金觉得感到莫名其妙,他为自己的抱怨作出的解释有点古怪。他非得跟那些人好好相处吗?他们就不能跟他好好相处吗?所以,都市里的这些事真的是非常残酷。

他回到家里,洗漱了一番之后又开始出发,毕竟他现在不能没有了工作。一个星期后,他找到了一个,——给一家房地产公司做跑腿,买卖房子,工作要求是让小伙子填报空房子的数量,然后在窗子里张贴“出租”告示。每周可以拿到八块钱,并且似乎还有升职的机会。要不是这家公司在三个月之后倒闭,尤金说不定会长期的在那里干下去的。已经到了穿秋装、披大衣的时候了,但是他并没有向家里说。他要装着混得挺好,不管现在混得如何。

有件事,让他对人生的看法渐渐变得冷酷,变得敏锐,那就是他在很多场合亲眼目睹的奢华。在密歇根大街和普莱利大街,在阿斯兰大街和华盛顿大道,布满了尤金此前见都没有见过的奢华大房。这些房子里,设备先进,草地幽美,八窗玲珑,还有仆人和车马伺候主人,这一切让他十分震惊。他平生第一次见到门口站着穿制服的男仆:远远地,他看见美若天仙的姑娘和女人——她们的服饰是那么的漂亮;他看见举止优雅的小伙子,他以前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肯定是报纸上经常提到的社会名流了。以他现有的知识,还是无法分辨。人靠衣服马靠鞍,如果有好衣服、好装饰,社会上的名望当然会接迥而至。他第一次从中看出,一个来自乡下初出茅庐的人的景况,和这个世界的奢华景象——或者说是它施与上层的某些人的景象——有着天壤之别。想到这他心里微微一沉,伤感油然而生。人生是不公平的。

还有,入秋以来的这几天,黄叶满地,秋风萧瑟,烟雾飞扬,扬尘四起,让他更加感受都市生活是多么的残酷。他遇见衣衫褴褛的人,眼眶凹陷,神情忧郁,满脸憔悴,他们望着他,眼神带着万分的绝望。这些可怜虫好像是在艰难岁月中被折磨到这个地步的。假如他们讨饭的话——他们没人向他讨,因为他这幅样子也不像是富贵人家,这就暗示,是不幸的景况把他们弄到这个份上的。失败是轻而易举的事。假若你眼光不够锐利,你真会饿死街头——都市生活很快就教会了他这一点。

这些日子里,他倍感孤独。他本来就不善交际,喜欢反省自己。他没有交朋友的渠道,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一个朋友。所以,他晚上跑到大街去闲逛,欣赏他眼中的风景,或者干脆蜷缩在自己小屋里。包租婆伍德鲁夫女士倒是和蔼可亲,对他很体贴,但她已经不年轻了,也不符合他的味口。他终日想着有姑娘陪伴,但至今没有一个和他说话的女孩,好令人伤怀。丝苔拉和他闹翻了——梦想已经破碎。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一个和她一样的姑娘呢?

他整日介在城里,闲逛差不多一个月。这期间,他不得已用了他母亲给他寄来的钱,分期付款买了一套衣服。他在一家洗衣店里找了份开车的活儿,每个星期薪水十块,他也因此觉得这份活儿还不错。闲暇时间,他时不时画上几笔,不过他做的这些似乎没什么意思。所以,在他应该找个搞美术的门路,或是去上美术课的时候,反而呆在这儿干活,开上了货车。

这年冬天,麦尔特给他写信,告诉他丝苔拉-爱普顿跟着她父亲搬到了堪萨斯;母亲身体也不是很好,她非常希望他能回来一趟,呆上几日。大约就在这时候,他结识了一个苏格兰小姑娘,名叫玛格雷特-杜弗,在洗衣店工作。他很快就跟她发生了关系,这在他跟女人的经历中可谓史无前例。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有和女孩子有过实质上的肌肤之亲。如今,他很突然地陷入这么一件事里,这事唤醒了他性格上的一种新癖好,这种癖好即使不坏,至少也会造成紊乱。他爱女人,爱她们身上优美的曲线。他爱外在的美,而后又爱上了心灵之美,——他现在是在谈恋爱,模模糊糊,没有定型——可是他还是没有厘清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女人是什么样。玛格雷特-杜弗代表的是一种简单的态度,一种慷慨的精神,一种美妙的形体,一种娇美的容颜,——再也没有别的了。但是,随着性经历的增加,他性欲变得十分强烈。短短几周,他就这样被性欲征服了。他每天都在渴望着和这个姑娘缠绵——而且她也乐意他这样做,只要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没有闹得沸沸扬扬。她有点怕父母,虽然她父母因为白天要出去干活而早早上床,睡得很香。他们不介意他们家姑娘和小伙子谈情说爱,眼前的这位小伙子也不算什么新鲜。三个月来可谓激情似火——尤金如饥似渴,永不满足:姑娘虽然不致如此,但也百依百顺。她喜欢他内心那团旺盛的火焰,——她所带来的强烈而炽热的火焰。不过,随着时间的消逝,她开始也有点烦厌了。接着两人的个性差异也开始突显,——嗜好上的差异、见识上的差异、兴趣上的差异。他没法跟她谈点正经事,他细腻的感情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在她这边,她发觉他丝毫不欣赏她所喜爱的小事情——戏剧中的好笑段子,还有其他男女孩子所说的精彩段子等等。她倒是懂一点服装的品味,但是在其它方面,如美术、文学、公共事务,她却一无所知。尤金虽然年纪轻轻,却对这个伟大的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伟大的人名和伟大的声誉如雷贯耳,——卡莱尔、艾默生、托洛,惠特曼等等。他读过大哲学家、画家、音乐家的书,领略过西方学术天空中掠过的无数流星,他思索过很多。他觉得仿佛有一天,他也会给召唤了去做点事情——在他的青春的热忱里,他也想过也许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他知道跟他鬼混的这个姑娘无法羁绊得了他。她引诱了他,可是被引诱之后,他便是主人、裁判、批评家。他开始觉得,没有她,自己也可以生活下去——他觉得自己可以找到更好的姑娘。

当然,这样的态度必然会消灭掉激情,正如激情得到满足后会助长这种态度的发展。玛格雷特开始冷落尤金。她经常烦厌他自命清高,烦厌他说话傲慢。他们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一个晚上,他一如既往地用傲慢的语气指挥她做事。

“哦,别以为你聪明!”她说,“你说话的方式好像你就是我的主人似的。”

“我就是你主人嘛,”他开玩笑地说。

“是吗?”她火了。“还有其它人呢。”

“呃,什么时候你想好了你就可以随他们去。我不介意。”

这样的语气刺痛了她的心,虽然这是开玩笑,是无心之举,但玩笑开得不合时宜,听起来很刺耳。

“好,我已经想好了。你不必来看我了,除非你很想。我自己能活得下去。”

她抬起头。

“别傻了,玛姬,”他说,他意识到他说错话了。“这不是你的本意。”

“不是吗?好,咱等着瞧。”她离开他,走到房子的另一角。他跟着她,但她的火气又激起了他的反感。“哦,好吧,”他停了一会儿,说。“我想我最好还是走吧。”

她没有丝毫反应,既没有求他也没有什么表示。他戴好衣帽,然后转身回来。“想和我吻别?”他问。

“才不要,”她直截了当地说。

“晚安,”他喊道。

“晚安,”她漠然地回敬了一句。

从那以后,这对冤家就再也没有欢喜的时候,虽然他们的关系还继续了蛮长的一段时间。

第一部 第五章

那次邂逅,激起了尤金对女人的兴趣,而且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很多男人的内心一直暗暗地以追到女人为荣,或以有能力追得到女人为荣。只要能证明他们有能力吸引、取悦或者拥抱女人,就能给他们以一种高人一等的意气和满足感。相比而言,那些没有能力追女人的男人缺乏的就是这种东西。这一次,从方式上而言,算是旗开得胜,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他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羞耻,相反,他觉得他自信了很多。他想,和这里相比,远在亚利桑德拉的那些小伙伴对生活又能知道多少呢?他们一无所知。他现在可是身处芝加哥,两个世界有着天壤之别。他渐渐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自由、独立,对他人有吸引力。玛格雷特-杜弗说过他有很多优点。她欣赏他的外表、体态,还说他在挑选东西的时候很有品味。他已经感受到了有女人在身旁的滋味。这一段时间来,他已经得意了一阵子。被无情地抛弃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早就做好了被抛弃的准备。只是他现在突然觉得这工作不是太令人满意,毕竟,十块钱一星期,对于一个有自尊心的青年来说,是无法维持生计的——特别是用来维持类似刚刚结束的那种关系。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一个更好的工作。

有一天,他送了一包衣服到华伦大街的一个女人家去。那个女人叫他歇一会儿,然后问道:“你们司机一星期能挣多少钱?”

“我拿到的是十块钱,”尤金说。“我觉得有些人拿得更多一些。”

“你应当可以做个不错的收帐员,”她接着说下去。她身材高大,穿着俭朴,脑子敏捷,性格爽直。“你愿不愿意换份工作呢?”

尤金对洗衣行当已经不厌其烦了。上班的时间又长,周日凌晨他还要干到一点钟,简直就是要命。

“我很乐意,”他喊道。“我对收账这个工作一无所知,但现在的这份工作也真的很没意思。”

“我丈夫是大众家具公司的经理,”她接着说。“他想要一个收账员,他说目前的这个收账员很快就会被他炒掉。你的事,我跟他商量一下。”

尤金开心地笑了笑,并向她道谢。这可是意外收获。他很着急想知道收帐员能拿多少钱,可是转念一想,现在问这个似乎不太合适。

“如果他给你这份活干,刚开始的时候你可能拿到十四块。”她自觉地对尤金说。

尤金激动不已。多挣四块钱,这可是多了不少哪!他可以买些好衣服,还有不少的钱花。也许他就有学习艺术的机会,实现愿望的机会会因此大大增加。只有努力才能在世上立足,在洗衣店里,勤勤恳恳送衣服,给他回报的就是这份工作。在其它领域再努力一把,或许还会给他带来别的。毕竟,他还很年轻。

他已经在洗衣店里足足干了六个月。六个星期后,大众家具公司的经理亨利-米切利先生通过洗衣店写信给他,告知他到他家去,他要见见他,他说哪天晚上去都行,只要八点以后就好。 “我太太跟我提起过你,”他补充说。

尤金收信的当晚就去了他家。一个消瘦、热情、油腔滑调、年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细细地把他打量了一番。他问了尤金很多问题,有工作的、家庭的、工资的,等等。最后他说,“我这里需要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对一个踏实、诚实、勤恳的人来说,这份工作还不错。好像我老婆觉得你工作很勤快,所以我愿意让你来试试。我可以给你十四块钱的工资。一星期之后,到了周一再来找我。”

尤金谢过他。他决定采纳米切利的建议,提前一个星期和洗衣店的老板把这个事说了。他告诉玛格雷特他要离职的事,她看起来也很为他高兴。洗衣店老板有点舍不得,毕竟尤金是个好车夫。在最后一星期,他培训了一个新人来代替自己。星期一一到,他就出现在米切利先生面前。

他能来,米切利先生很是高兴,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充满活力,身强力壮。他跟他解释说这个工作本身非常简单,就是把公司卖出去的所有东西,比如时钟、银器、地毯等等的账单随身携带,按图索骥,到买主所在的各条街道把到期的货款收上来,——平均每天有七十五块到一百二十五块钱。“做我们这行的大多数公司都要雇员交一张保单,”他解释说,“不过我们还没有这么做。年轻人诚实与否,我看一眼就知道。所以,我们有检查制度。如果一个人心怀叵测,在这里是干不长的。”

尤金从来没想过诚实与否的问题。从小到大,他从来不会为零花钱发愁,在《呼吁早报》干活的时候也能挣够他日常花销。而且,和他打交道的人之中,大家都认为诚实是正当的品质,是必须的品质。不诚实的人就应该锒铛入狱。有一个案件,他至今记忆犹新,也唏嘘不已:他认识的一个小伙伴因为夜间盗窃一家商店而被捕。这对他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从那时候起,他糊里糊涂地琢磨了好久,诚实到底为何物。可是他至今也没有想出个答案来。他知道,别人有东西交给他保管,他都得负责到底,并且毫发无损,而且他也非常乐意这样做。若要维持生计,他所挣的钱也是绰绰有余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没有什么别的负担。因此他过得安闲舒适,没有经历什么风霜雪雨。

第一天,尤金拿着老板派给他的账单,挨家挨户,小心翼翼地去拜访。有些商家的货款即刻给付,他就出具收据;有些商家之前跟大众家具公司有些不快,就草草把他打发,或干脆一拒了之。有些商家已经跑路,卷走了没有付清货款的货物,没有留下蛛丝马迹。米切利先生说,他的任务就是向邻里打听,想方设法找到他们。

尤金一开始就爱上了这份工作。干这个活儿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可以在室外到处溜达,而且任务完成得很快,让他喜出望外。他走的路线把他带进市内从未到过的陌生的角落,还让他接触到从未见过的各色人物。以前在洗衣店工作时,挨家挨户到处走,非常新鲜有趣,而现在的这个工作更是别有情趣。他看到的情景让他信心凿凿,他觉得等他的画工有所长进之后,他可以用这些景象画出流芳百世的作品来——阴暗的、高耸的厂房;宽阔无比的铁路停车场,像座迷宫,不论风霜雪雨绵延不断;高大的烟囱,像黑色的柱子,耸入清晨和夜晚的云霄。他最喜欢在薄暮时分,静静地看着这些烟囱,看着它们高耸的样子,在或红或紫的色彩的照映下显得特别耀眼。“赏心悦目,”他经常暗地里发出一阵赞叹。他还想到,如果有一天,他能画出像多蕾那样的作品,世人肯定会赞叹不已。他钦佩多蕾的奇思妙想。油画、水彩画或是粉笔画,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些东西——他只会用钢笔和墨水,只会用墨水画出粗大难看的黑点白点,觉得这样才显得有力道。

但他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凭空想象。

他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就是看着芝加哥河,黝黑、污浊的河水被那些不停冒出黑烟的拖轮搅得沸腾,河的两岸,排列着红色的大谷仓、黑色的煤槽和黄色的木材场。这是真正的色彩,真正的生活——这是绘画的好题材;平坦的草原上还有一行行小矮房,孤孤单单,破旧不堪,历经雨水的侵蚀,显得平淡无奇,在不远处,还有一棵没人修剪的树木。这些景物让他流连忘返。他想拿个信封想把这个的意境——那种感觉,一一描画出来,但总是无功而返。他画的东西似乎都很低劣、平庸,都是些平淡无奇的线条和生硬呆板的堆砌。艺术大师是如何驾驭自如,得心应手呢?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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