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秦川宫,装潢奢华,有六个偏殿,占地面积之大仅次于嬴驷的咸阳宫,嬴驷欲善待新王后,颁旨秦川宫赐给芈姝一人独住。大王王后琴瑟和鸣,秦宫上下传为佳话。
正殿四处都贴上大红窗花,八根鎏金红烛是要彻夜摇曳的,秦国服饰以黑为尊,嬴驷身着大黑喜服,一切事物的发生似乎都是符合时宜的。
满桌佳肴,绝大多数菜芈姝几乎一筷未动,太不习惯秦国的风俗饮食,楚国是鱼米之乡,而秦国多吃面食……芈姝一路颠簸,病痛缠身,除去客观原因,心里上也是极不愿意与嬴驷独处的。
“大王,臣妾身子不适,太医说臣妾不能与大王同房。咳咳咳……”芈姝闪躲过嬴驷期盼的目光,装样子咳嗽了两声。
“你好好休息,最近西北边塞战事吃紧,奏章堆积成山,快把寡人的咸阳宫都堆满了,估计寡人得看上一整夜了。”嬴驷早就听说芈姝千里迢迢赶来,一路上沾染重病,虽觉得扫兴,但也顺势找了个台阶下。
“大王身体安康,才可以眷顾大秦百姓安居乐业。”芈姝蹙着秀眉,强忍着眼睛的酸楚,陪着秦王说足场面上的客套话。
“你好生歇着,若觉得婢女照顾不周,寡人再给你派一些更好的来。”嬴驷扶住芈姝的肩头,示意她不必起身相送。虽然刚刚接触不久,嬴驷身上的帝王气魄让芈姝尤为感慨。
在嬴驷身上,芈姝能看见威王的影子,那个疼爱自己的父王,竟然已经离开了那么久。
此生也不知道能否再见到母后一面……
“谢过大王。”芈姝半蹲着行礼,有些心不在焉。
“你们是王后的陪嫁婢女?”嬴驷走到芈姝身后的侍女们面前,表情温和,眼神却犀利地打量着绿萝和玳瑁。
“奴婢名为绿萝,跟随王后有十余年。”绿萝跪在地上,头低着双目垂着,目不直视,恭恭敬敬着,惧怕嬴驷的威严。
“奴婢玳瑁,是楚威后的贴身婢女,威后疼爱王后,故而派奴婢随着来秦国伺候王后。”玳瑁是一群侍女中年纪最长的,从小跟着威后、忠心侍主的玳瑁,自然也会处处护着芈姝。
“奴婢是……”侍女们依次简单地做自我介绍。
“你们尽心侍奉王后,寡人自有重赏。”嬴驷一个眼神,大监就意会了意思,挨个分配打赏,人人都有足够多的赏赐,得到头赏的竟然是绿萝,这让玳瑁心中不悦。
伴着夜色,嬴驷回到了咸阳宫大殿批阅奏章,出于保护芈姝的心理,还特意叮嘱在场的宫人们不要传出去今晚的事,毕竟新婚之夜,大王与王后不同房,实在会落得小人话柄。
嬴驷前脚刚离开,一直守在门外的莒姬就入了秦川宫椒房殿给芈姝请安。
手无缚鸡之力的莒姬穿了一整日三十多斤的银色甲胄,这副甲胄的模样与重量全是按照宋凝的那套仿的,对于莒姬而言,太过吃力,肩膀都压得酸痛极了,但还是要再人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给王后请安。”莒姬低垂着头,面带羞涩。
“快快起来。”芈姝慌忙扶起莒姬。
“你们都退下吧。”转而芈姝轻柔的命令,绿萝领着侍女们默默告退。
“阿凝,再也不要离神兽开我了,好不好。”芈姝抱住莒姬,用力地搂着,像是生怕稍稍松开手,这个人就会从眼前消失殆尽一样。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姝儿的。”莒姬悲哀地贪恋着芈姝的体温,还有脂粉的香味。
莒姬是心高气傲的人,换作往日,是绝不可能为人替身的。无论是昔日的莒国公主,又或者楚国的莒姬,高傲的女人,怎会愿意沦为别人的影子?
但自从那日芈姝冒雨为莒姬出头,不惜违背威后,最后还救下了莒姬,一直好好地对待着,导致莒姬彻底爱上了芈姝。
没有什么庶母与嫡女之别,莒姬爱的是那个唯一对她好的女子,即使她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这张脸。
莒姬愈发嫉妒起宋凝来,拼命抑住心中的酸楚,像抚着珍宝一样抚着怀中芈姝的头发。“听绿萝说,你头风和眼疾日益加重,我担心坏了,一路日夜兼程回到你身边。”
“自从那日人人都道你命丧大巴山,还以玲珑骰子和紫微枪为证,我以为你死了……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你回来了,你回来就好了。”失去宋凝,不如要了芈姝的命。
二十日了,芈姝每夜都深受梦魇的困扰,梦中都是宋凝血肉模糊的样子,心差点要跟着一起死了。
莒姬伺候芈姝沐浴更衣,守在芈姝的床榻旁,只有这样才可让芈姝有一些心安。
芈姝换上了纯白的睡袍,躺在床上,对床尾的莒姬说道,“阿凝,你别离开我,陪我睡觉好不好。”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夜深人静的椒房殿陷入一片宁静,安静地只听见莒姬的心跳声。莒姬俯身,红唇印在了芈姝的额头上,温润的吻碰上了冰凉的额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滴莒姬的泪。
“你快睡吧,姝儿。我爱你。”莒姬的表白低沉而温暖,在芈姝听来恍如隔世。
芈姝紧攥着莒姬纤细的右手,莒姬的手上一点茧也没有,白皙光滑,两人牵手而眠,一夜无梦。
……
宋凝再次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带有民族纹饰的蒙古包,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嘴角,环顾身旁,发现四周面积挺大,也很整洁干净,庄严的图腾高挂在墙壁上,看上去是首领才能居住的位置。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吸引了宋凝的注意,她一手掀开门帘,另一手端着杯子,翩翩而来,杯子似乎还散发着热气,面容像是汉族人,“宋将军,你醒了。”
宋凝在床上躺了足足二十日,身子骨都软了,整个人气色顿无,面容苍白,义渠的
“你是谁?”宋凝敏锐地警觉起来,想拿起武器提防着,却寻不到紫微枪的踪迹。
女子不慌不忙,从容一笑,将杯子放在宋凝的床头后说道。“奴婢叫洵美,是义渠君的侍女。”
“什么,我在义渠?”宋凝花容失色,那日在大巴山所有遭遇一股脑地涌上心头,猛然想起了一切。
“将军已经昏迷了二十日,都是奴婢在照顾着。这药是治疗内伤,活血化瘀的,将军趁热喝。”洵美见宋凝无动于衷,端起了热气腾腾的杯子吹了吹,想要递给宋凝手上。
“我要回去。”宋凝骤然起身,伸手一挥,滚烫的药打翻在地。
“将军恐怕都还不能随意走动,谈何回秦国呢。”洵美的右手臂被烫红了一大片,一边收拾起碎片渣子,一边劝说起宋凝。
“我伤得这么重,翟骊如何还愿意放我一条生路?”宋凝回想起那日在大巴山的场景,在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记忆,是翟骊拿着长剑刺向自己。
“那日义渠君不忍心杀了将军,找了个与将军身形相仿的女尸,战场尸横遍野,无一人生还,大概秦国人和楚国人都以为将军命丧于大巴山了吧。”二十日以来,洵美每日都给宋凝换药,喂药,擦拭身子,对着这张绝世的美貌久了,不由得心生疼惜与好感。
昨日又无意间听见了翟骊一名心腹的高谈阔论。干脆一股脑地如数告知。
“你说什么?!”宋凝眼泪扑簌簌地流淌下来。
"无一人生还"是一个残酷的真相,给了宋凝支离破碎的心深深的重创。
从曾祖父到兄长,宋家辈出英雄豪杰,但都躲不开战死沙场的命运。宋凝不知道为何上天对待宋家会如此不公。
“将军的枪与贴身佩戴的物品都放在那具尸首之上,任谁看了也会误以为那就是将军。”洵美将所听所闻都毫不保留地告诉了宋凝。
“我要回秦国,我要回去……”宋凝不敢想象芈姝若得知了自己的死讯,会如何悲痛欲绝。恨不得马上能够飞回到她的身边,告诉她自己还活着。
“将军觉得义渠君既然要带着将军回到草原,会轻易让将军离开么?”洵美的话点醒了宋凝,以自己现在这样的身体,是肯定不能单枪匹马突出重围的。
“我不管什么义渠君,我要离开,没有人能拦得了我。”但宋凝太过固执,挣扎着想要从床上下来,脚刚触地的瞬间腿软了一下直接跪倒在地,腰上的伤口霎时撕裂开,白色的纱布往外渗透着鲜血。
“将军重伤未愈,连这营帐都出不去,谈何御马千里迢迢回到秦国呢?”洵美眼疾手快扶起了宋凝,转身拿起纱布和膏药,打算重新包扎一遍伤口。
“你……”宋凝喘着气,忍着痛意,右手捂住伤口上的纱布。
“奴婢觉得,将军还是先把身子养好再做打算。”洵美一边包扎,头也不抬地对宋凝说。
宋凝擦了擦泪,平稳情绪,这才好好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估摸着她才刚过及笄之年的样子,汉族人长相,就是放在郢都城里,也绝对不输那些王孙公主,“"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出自诗经《先秦》,义渠人绝不会以诗经为名。姑娘是汉人,为何会在义渠为奴?”宋凝道出心中所虑。
“奴婢是秦人,八岁时便没了爹娘,四处流离失所,饥寒交迫,是义渠君捡回了奴婢,待奴婢如亲妹妹一般好。义渠君的恩情,奴婢一辈子当牛做马无以为报。”宋凝这样一问,勾起了洵美的回忆,与翟骊初见,洵美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孩童。
少年翟骊在数九寒天的大草原上,偶然碰见了被冻得险些失去生命迹象的小洵美,没有犹豫,翟骊给洵美披上了厚厚的狼皮,并带回部落好生养着,这日子一晃便快十年了。
“你如此忠心,明知我对义渠心有仇恨,却为何还要对我好?”宋凝有些不解。
“那是因为将军长得像奴婢认识的一个故人,她位份尊贵,但心地善良,还曾救过奴婢一命。”想起魏妤,洵美心中不免陷入了悲伤。
其实洵美是嬴驷同父异母、年纪最小的妹妹。那年魏妤还是太子嬴驷的太子妃。秦孝公嬴渠梁是一个青史传名的伟大君王,人却不可能十全十美,忙于政治的秦孝公忽视了后宫与子女。秦孝公的王后,也就是嬴驷的母后纵横六宫,残害后妃,杀了许多得秦孝公宠幸的妃子。洵美的母妃齐长使虽位份底下,但因为深受秦孝公宠幸,没能幸免于难。
魏妤心善,偷偷帮助年幼的洵美逃到了关外,还给了一些金银细软让洵美带上。
若干年后在义渠,洵美听到了秦王后魏妤病逝的消息,三日不吃不喝,痛哭流涕,感念颇深,暗暗埋怨自己没能报得了魏妤的救命之恩。
“宋凝可否问一句,是何人?”洵美引起了宋凝的好奇心。
“是秦国先王后,魏王后。将军应该听说过。”洵美给宋凝包扎完毕,坐在床尾,与眼前这个与魏妤气质相仿的大将军四目相对。
“洵美,你可否帮宋凝一个忙?”宋凝有些担心洵美会拒绝,但事已至此似乎只有她能助自己一臂之力了。
“将军请讲。”洵美思忖片刻,还是选择帮助孤立无援的宋凝。
“我想给秦王后写一封信报平安,还望你能帮忙传到咸阳。”宋凝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无论何时何地,提起芈姝,宋凝都是一万个放不下,一颗坚强的心里洋溢着柔情。
“将军与新王后可谓是情谊深厚。”不知情的洵美随意奉承了一句。
“那是自然。”宋凝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牵动着,露出温馨的笑意,对芈姝的思念更加深了一分。
一定要养好身子,才能逃出义渠。宋凝坚定了内心的想法。
……
不比广阔无垠的大草原,宫廷里处处都是明争暗斗,稍有不慎兴许会落得奸人暗害。
晌午的秦川宫,芈姝午睡才醒,便派绿萝去寻莒姬来。
绿萝刚踏出椒房殿的门,就撞上了魏夫人魏琰与后宫一干人在门口等候。
“王后,魏夫人和后宫众妃求见。”绿萝又匆匆折回殿内通报。
“让她们进来。”芈姝一撩裙摆,坐在了椒房殿正位的凤椅之上。
“臣妾给王后请安了。”魏琰浓妆艳抹而来,烈焰红唇美艳且成熟,气场足够震慑和强大,显然年纪轻轻的芈姝无法盖过这样的锋芒。
众嫔妃紧随其后,默不作声。
魏琰草草行礼,浓烈的红唇勾勒出阴森的弧度,字字尖锐,说的芈姝下不来台,“这椒房殿还是一如往常,一草一木,皆是我姐姐亲手安顿的。我姐姐,也就是先王后,去世了之后,这里的一切都丝毫没有改变。就连每日熏的香,也是姐姐最喜欢的千蕊香。不知王后,可还住的惯?”
话音刚落,居住偏殿的芈月赶到了正殿椒房殿来,及时出现为芈姝圆场,“魏夫人糊涂了,今日本该是魏夫人带领后宫众人朝拜新王后,可魏夫人仿佛是要打算带领祭祀你那过世的姐姐。”
芈月走到芈姝身旁,并肩而立,面朝着众妃,底气十足,脸上看不见任何敌意,却字字珠玑。
“罪过,罪过,芈月若不提醒,臣妾还真是险些忘了自己的本分。”魏琰老谋深算,轻轻咧嘴一笑,一手捂住嘴做嗤笑状,应对自如。
“今日初见几位姐姐,还不知道如何称呼,昔日魏夫人主持后宫,就有劳魏夫人引荐了。”芈姝明白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大气一些,否则会让他人计谋得逞,干脆话锋转圜,回到正题上。
“臣妾魏氏,拜见王后。”魏琰下跪行礼,不等芈姝反应又自行起来,紧接着说,“王后应该是知道的,我与先王后是一母同胞,大王恩赐册封夫人生公子华。”眉宇间若隐若现的轻佻与骄傲。
芈姝随着魏琰的目光,看向那位年龄稍长些的女子,“这边的这位是唐夫人,在后宫中唐夫人资历最高,是唐国之后公子奂之母,大王还是太子时,就已经在侍奉大王了。”
魏琰话音刚落,唐夫人跪下行朝拜礼,“拜见王后。”
“唐夫人免礼。”芈姝抬眉,让唐夫人快起身。
“这位是卫良人……”
魏琰挨个介绍了宫中有名分的后妃,卫良人,虢美人,樊少使,魏少使……个个都是才貌出众,更何况是还生有公子。
魏夫人来者不善,但其余的嫔妃又好像并无恶意。
今日的朝拜无形之中给了芈姝不少压力,这该如何立足于后宫呢?
芈姝陷入了漫长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