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黄昏别院,装潢简单不失去高雅的寝屋,精致的榆木床榻上,两个貌合神离的女子翻云覆雨,周围衣物散落一地,两支红烛摇曳,昏暗的黄光使得气氛更加暧昧。
亥时的山间渺无人烟,方圆百里寂静一片,却是芈姝酒劲正浓之时。
芈姝俯在莒姬身上,目光迷离,沉吟低语,“你是我的女人。”
芈姝唇间吐露出幽兰芬芳的酒气,扰了莒姬心神,伸出冰凉的指尖划过眼前醉酒之人的面庞,嘴唇不听使唤地回应着,“我是……”
明明知道,她心里想的人不是自己。
可笑,还是拒绝不了她的亲近。
一夜旖旎,莒姬身子上留下了或深或浅,星星点点的浅红吻痕,芈姝趴在莒姬怀里沉沉睡去。
或许是孤身一人太久,很久没有行过亲密之事,芈姝的撩拨轻易就惹得莒姬意乱情迷。
一时莒姬难以分辨,她爱的究竟是那张与自己相似极了的人,还是对自己也有了几分真心?
“从那次你在豫章宫奋不顾身地为我出头,我便已经倾心了。即使我很清楚,我得到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的脸,也已然爱上你了。”莒姬熟睡的芈姝,虔诚地在额前落下一吻。
“姝儿……”莒姬疼爱地抚了抚芈姝额前的碎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在今宵,留在情意绵绵的时刻该有多好。
芈姝睡得深,两只眼闭得紧紧的,眉头却蹙着,一阵真切入耳的梦呓打碎了莒姬的痴念,“阿凝,你别离开我…”
“你的心里只有她!连梦中都要把我推开。”莒姬眼里瞬间噙满了泪,低声嗔责道,不知该怪她太多情,还是该怪自己爱上了她。
给芈姝掖好被角,莒姬背过身去默默地流泪,哭着哭着也进入了梦乡。
辰时刚过,温暖的阳光穿透两扇紫檀木窗倾洒在芈姝身上,恍惚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惊醒,睡眼朦胧,宿醉未清醒,头疼脑热,迷糊间,懒洋洋的声音轻唤一声,“阿凝。”
“姝儿,你醒了。”莒姬一身深绿丝绸褂衣,头上坠饰紫珠小金环发饰,穿着极为正式得体,手中拿着一大早就起来为芈姝准备好的早膳。
“莒娘娘!对不……”芈姝瞪大了双眼,猛然坐了起来,发现眼前的女子竟不是宋凝,是莒姬。
“我自愿的,和公主无关。”莒姬被芈姝夸张反应寒了心,慌忙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把手中端着的牛乳醒酒汤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南瓜粥放在床头木柜上。
“莒娘娘!”惊慌失措的芈姝快速穿戴起床边摆放好的中衣与深衣,爬下床来穿好鞋子,端坐床沿边。
“昨夜你不是如此唤我的。”莒姬苦涩地笑笑,也坐在了床沿边,往芈姝的身旁悄悄靠拢些许。
“姝儿…怎么唤你?”芈姝大惊失色。
“公主唤莒姬,‘阿凝’。”莒姬抬头望向窗外,不让眼中逐渐充盈的泪坠落一滴,外面阳光正好,可心却冷得冰凉。
“姝儿喝醉了,做了对不起莒娘娘的事,都是姝儿的错。”芈姝慌张不已,忙着起身,直直跪在莒姬的面前。
“姝儿……”莒姬迅速扶起芈姝。
“请莒娘娘还是唤我公主吧。”芈姝双手作揖,左手紧紧攥着右手,将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对上莒姬真切的眼神,否则心里深重的罪孽可能会加重几分。
“公主和莒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难道公主就准备这样一走了之吗?”莒姬愤恨绝情的芈姝,恨芈姝对宋凝的爱,恨芈姝对自己的温柔宠溺,更恨自己对芈姝逐渐产生的真心。
“姝儿要嫁给秦王为后了,此生怕是再也不能归楚。”芈姝转身背向莒姬,偷偷垂泪,又用衣袖轻轻拂去泪水,不愿让莒姬担心。
“公主不是心仪宋……”莒姬一边将挂在衣架上,自己的蓝锦披风披在芈姝单薄的肩上,一边犹豫不决地道出心中的顾虑。
“这对并蒂海棠步摇,赠予娘娘一支,算是姝儿对娘娘的歉意。”芈姝从自己的发髻上抽出其中一支,放在莒姬手中。
“公主!”莒姬攥着并蒂海棠步摇,纯金的簪身摸起来凉得刺骨,华丽的珠饰点缀在海棠花身,上面还嵌了一颗小巧的红宝石。
莒姬恍然想起并蒂海棠步摇的由来,那是威王年少时,巴蜀进贡给楚国的贡品之一,乃一对稀世珍宝,并蒂海棠,寓意着成双成对,夫妻情爱如同红宝石般闪烁恒久。自己只远远瞧见过一眼,没想到今日芈姝割爱相赠。
“你有没有喜……”莒姬咽了一下口水,身子连同声音都在细细颤抖。
芈姝心下一惊,没等莒姬的问题说出口,便先行打断,“来日凶险,芈姝希望娘娘能隐居在别院,平安终老。”
“你在乎我?”莒姬不可置信地望了芈姝一眼,满目期待。
“也许吧。”芈姝与莒姬四目相对,表情极为平静。
“芈姝拜别娘娘。”芈姝又朝莒姬深深鞠了一躬,缓缓再起身。
“姝儿。”莒姬终于前功尽弃,压抑的眼泪奔涌而出。
“还不知娘娘的芳名。”芈姝脸上溢起淡淡的笑意。
“莒姬名唤莒楠,自远离莒地嫁到楚国以来,被人称作莒姬久了,差点忘了本名。”莒姬黯然神伤。
嫁到楚国十多年来,只被人称作莒姬,若不是今日芈姝问及名讳,自己都险些遗忘了自己的名字,还有,那段作为莒国公主的往事。
“莒楠。姝儿铭记于心。”芈姝重复了一遍。
……
晌午,疲惫不堪的芈姝才回到芳兰宫。
绿萝一直守在大殿,不停踱着步,好不容易盼得芈姝归来,心里高兴坏了,“公主彻夜未归,绿萝可担心了。”
“我只是贪玩了些,天色太晚不便回宫,索性就找了个客栈住下。”芈姝太过困倦,酒还未完全醒,只想先稳住绿萝。
芈姝见绿萝可怜楚楚,对自己关怀不已的样子,好生宽慰道,“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公主,你的并蒂海棠步摇,如何只剩一支了?”终日别在芈姝发髻上的一对并蒂海棠步摇,绿萝眼力劲敏锐,很快就发现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支。
“是吗?可能是给弄丢了。”芈姝说谎的模样非常笨拙。
“这可是先王送给公主十岁生辰的贺礼,是公主贴身的心爱之物,公主竟也不着急。”绿萝噘嘴,忆起了威王对芈姝昔日的宠爱,自己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丢了便是丢了,难不成还去寻?”芈姝稍加嗔责,只能用生气来掩盖住心虚。
“奴婢只是关心公主。”绿萝委屈道,不再追问。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有点累,歇息片刻,若有人求见,你自是知道如何应对。”芈姝的眼皮打架,瘫倒在床上,强撑着所剩不多的气力嘱咐绿萝。
“诺。”绿萝应道,为芈姝关好寝殿门。
……
咸阳的宫殿门阙、楼台周阁,千门万户,座落重重,尽显秦国王室威严。
咸阳宫,书房内。
嬴驷坐在黄花梨木桌前,翻阅桌上成摞的奏折,一脸认真严肃。
大监悄声走近嬴驷,通报道:“大王,樗里子求见。”
“快快请进来。”嬴驷头也不抬应着。
“诺。”大监应。
樗里疾大步走进书房,拂须豪爽大笑,“郑袖已经劝服了芈槐,王兄与姝公主的喜事将近,臣弟先恭喜王兄了。”
“芈姝温婉善良,将来必定是一个贤惠的王后。”嬴驷心中亦感喜悦,抬手示意樗里疾坐在面前的椅子上。
“那王兄,我们的计划还施行吗?”樗里疾面色转为几分阴沉。
“寡人要王后,楚国的城池寡人也要。”嬴驷拿起手旁的紫砂茶壶,斟两杯茶,放一杯到樗里疾面前。
“王兄说的是。”樗里疾奉承,端起茶杯品了一小口。
“芈姝身边不乏倾国倾城的女子。”嬴驷脑海中一闪而过芈月与宋凝的样子。
“大王是说那日在楚国街市上见到的那位?”樗里疾也想起,那日芈月勇敢将芈姝护在身后。
“是啊,还有在祭祀大典上击鼓的女子,眉宇之中透着英气,绝世姿色,很吸引寡人的目光。”嬴驷脸上止不住的笑意。
“那个女子,王兄不知道吗?那女子是楚国第一名将,镇北将军宋凝。”樗里疾曾经在战场见过一次宋凝,银色甲胄,手持长枪,那次秦国发兵支援楚国攻打齐国,却被宋凝以一敌百的气势震撼,一直难忘。
“原来她就是宋凝。虽未曾与我秦国交手,但寡人听闻过她,战功赫赫,楚国能击溃郑国与齐国都是她的功劳。”嬴驷开怀大笑,一个有才华有武功的貌美女子似乎唾手可得。
“军功卓著,还生得美貌,的确不可多得。”嬴驷回想起宋凝那日击鼓的身姿,心头触动,宋凝像极了先王后魏妤。
魏妤当年刚进太子府时,也是这般击鼓作乐,宛如绰约仙子。
“婚期就定在一个月之后吧,你亲自去楚国迎亲。”嬴驷严肃脸上露出一抹温柔地笑意。
“臣弟听从王兄之命。”樗里疾对嬴驷相视一笑,抬手作揖。
……
五日后,怀王收到了秦国的信件。
豫章宫正殿,怀王拿着竹简向威后请安。
“秦国派使者来信,说一个月后秦王之弟樗里疾作为使臣,来迎姝妹妹。”怀王将竹简递给威后。
“是个良辰吉日,倒也会挑日子。”威后接过信,翻开竹简,看到苍劲有力的字体,婚期定在一月之后,聘礼也慢慢悉数奉上,内心却顿生失落感。
继姮儿出嫁齐国,如今姝儿也要嫁了。两个疼爱的女儿都相继离开自己,想来十分悲凉不舍。
“母后想给姝妹妹备最好的嫁妆,儿子自是赞成的,只是不知道怎样的排场,才能够不让秦国看低我楚国。”以怀王高傲自大的性格,定不愿嫁妆输给秦国的聘礼。
“王儿,你看着安排吧。”威后无心这些虚的排面,只担虑着姝儿的前路。
“母后,姝妹妹不是一直不愿嫁吗,怎得又同意了?”怀王思忖不决,最后还是问出自己的疑虑。
“因为她如果嫁给秦王,安心为后,本宫会保宋家平安与荣华,姝儿最终还是妥协了。”威后的思想成熟、古板,可事到如今,是身为威后的家国大任重要,还是身为母后疼爱女儿更重要,竟也无法分辨清楚。
“只要秦楚交好,秦国一时间不惦记我楚疆土,我军能养精蓄锐,有朝一日终将与秦军抗衡,姝妹妹也算是功德无量。”怀王认准了芈姝做秦王后会给楚国带来不可比拟的好处,于是也这样说给明显不悦的威后听。
“身在王家,万事身不由己,家国为重,姝儿她会明白的。”威后苦笑,如果再有来世,威后真心希望姝儿不再生于王室,可以无忧无虑一生一世。
“姝妹妹的陪嫁滕侍和亲卫,母后是否有中意的人选?”怀王心里盘算着一系列的陪嫁清单。
“芈月为滕侍,绿萝、玳瑁为随嫁侍女。其余的,由王儿你安排。”威后态度冷若冰霜,周围气氛陷入冰点。
“宋将军已向儿子多次请愿,她欲作为亲卫随姝妹妹赴秦国。”怀王怯怯地说,小心地试探威后的态度。
“堂堂楚国镇北将军,怎可摇身一变成为公主的陪嫁亲卫?”威后脸色刷一下地变了,却仍听不出丝毫情绪。
“儿子感念宋将军情真意切,已经,答应了她。”怀王声音颤抖,越说越小声。
“既然王儿已经应了,就随她去吧。”威后闭上眼睛,以深呼吸调整心情。
“母后圣明。儿子再在昭氏、景氏宗亲中再选出几个出落得体的女子作为滕侍,同姝妹妹一起去。”怀王又继续说。
“很好。”威后应道。
“玳瑁是母后的心腹婢女,让她去秦国,岂不无合适的人来照拂母后?”玳瑁与威后数十年主仆情谊,怀王万万没想到威后会舍得派玳瑁侍奉芈姝。
“正因为她是本宫的心腹,更加要派她去。本宫不能在姝儿身边,玳瑁会好好代替本宫照顾她。”威后开始有些许释然之意。
“母后疼爱姝妹妹的心,儿子能够感同身受。望母后相信宋将军,她会保护好姝妹妹的。”怀王卖宋家人情,偶尔会帮宋凝说好话。
“看来她给了王儿不少好处?”威后慧眼如炬,一眼看穿怀王的心思。
“没有。”怀王垂头掩饰心虚。
“也罢,所有对姝儿好的人,本宫都当感谢。”威后叹了一口气。
……
威后摆驾回到豫章宫,立刻传召绿萝觐见。
绿萝慌忙从芳兰宫赶到,威后与玳瑁已经在殿内等候。
“玳瑁,绿萝听命。”威后深沉的音色一出口,周围所有事物都得敬畏三分。
“奴婢在。”玳瑁和绿萝赶紧跪下。
“你们作为陪嫁侍女,要保姝公主周全,尽心尽力。你们的家人亲眷,本宫会仔细替你们照料,衣食无忧。”威后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哽咽道。
“奴婢定当守姝公主平安,谢威后恩赏。”玳瑁和绿萝磕头谢恩,齐声附和。
“绿萝,你先回去吧。”威后挥手,授意绿萝退下。
“诺。”绿萝起身告退。
绿萝走后,威后上前扶起玳瑁,“玳瑁,本宫待你如何?”
“威后待奴婢亲如姐妹。”玳瑁如实回答。
“那你可否,为了本宫,日后也悉心照顾姝公主?除了你,本宫无人可托。”威后恳切言辞,语重心长道。
“奴婢对威后忠心耿耿,绝不负重托。”玳瑁又深深作揖。
……
芳兰宫正殿。
兰翎侍卫郑誓作为芈姝的眼线,依旧禀报着新探听来的消息。
“母后同意让宋凝以陪嫁亲卫的身份同我去秦国?”芈姝听到这好消息没有两眼放光,而是愁容满面。
“属下亲耳听见,威后正是这样对大王说的。”郑誓的消息向来准确无误,从不添油加酷。
“好,辛苦你了。”芈姝微微点头。
“属下职责所在。”郑誓头埋得深,双手抱拳。
芈姝看了身旁的绿萝一眼,绿萝领会芈姝之意,从袖口掏出钱币打赏郑誓。
“谢公主赏,属下告退。”郑誓再次行礼,起身告退。
郑誓走远之后,绿萝按捺不住喜悦,略显兴奋地说,“公主,宋将军可以陪你去秦国了!”
“不可。”芈姝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公主不是很盼望与将军不离不弃吗?”绿萝不解。
“她该留在楚国好好做她的镇北将军,而不是放弃一切,陪我去冒未知的风险。我可以赌,但她不能。”芈姝痛心疾首。
“将军和公主都是情深意重,至情至性之人。”芈姝的不容易绿萝都看在眼里,却也束手无措,只能倍感心疼。
“你退下吧。”芈姝牵强地笑了笑,挥手示意,绿萝退下,绿萝为芈姝带上殿门。
“她要好好的。”芈姝喃喃自语,头风隐隐发作起来,头疼欲裂,逐渐脸色苍白,身体抖得厉害,眼前一片模糊,手紧紧的抓住胸前的衣服,强忍着头痛。
……
次日,雷声大作,豆大的雨点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地落下,雨越下越大,鞭子似地抽打着宋府房檐,庭院和青石板路,雨哗哗地下个不停,像千针万线,把天空密密实实缝合起来。
宋衍端坐在高堂上,宋凝则坐在侧座。
“你说你已向大王请愿,带上部分玉翎军死士作为公主陪嫁亲卫?”宋衍的愠怒斥责穿过雨声进入宋凝耳里。
宋凝连忙起身作揖,弯着腰,不敢对上兄长的目光,“是。”
“我就知道,你最终还是会这么选择。”宋衍语气透着失落。
“阿凝对不起兄长,对不起父亲,对不起祖宗门楣,对不起镇北将军之位……可阿凝,想对得起心爱之人。”宋凝此时的苦涩就如同刚咽下喉的苦丁茶。
“妹妹近日很爱饮这苦丁茶。”说罢,宋衍也举杯饮了一口。
“因为阿凝心是苦的,只得用这更苦的茶掩盖心的苦涩。”宋凝很久都没有开怀大笑了。
“值得吗?”宋衍明知宋凝的回答,却仍不甘心地确认一遍。
“值得。”宋凝行事向来听从内心,多少艰难都无法阻碍得了。
“去秦国,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意味着你此生再也不能归楚,从此与楚国再无关联!若有朝一日战场相见,你我兄妹不得不各自为营!”宋衍惶恐不安地看着宋凝,心仿佛被无形的大石压住,五味杂陈。
“宋家先祖在上,宋凝生在大楚,永远是大楚的子民,绝不会与大楚兵戈相向。”宋凝走到高堂之上供奉的父亲牌位旁边跪下,发起誓来。
“阿凝只想做一个亲卫,守公主平安无虞。”宋凝双耳发烫,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为兄知道,阿凝去意已决。望能珍重自身。”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折磨着宋衍,真像什么虫儿在撕咬神经,宋衍感到一阵疼痛。
“父亲盖世无双,奈何英年早逝,是兄长抚养阿凝成人。兄长养育之恩,阿凝无以为报。”宋凝情不自禁地凑近兄长,轻轻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