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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老爷张贻轩扬了扬手中的公文袋,朗声说道:“各位财东,恐怕大家都知道了吧,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关于抚台大人借钱一事。目今洪杨之乱刚刚平息,社会并不太平,朝廷敕命各地加强军备,可是十几年洪杨之乱下来,朝廷军费靡费巨万,上上下下府库空虚,听说老佛爷都带头把自己的月例钱减了下来。”说道这里,老爷双手抱拳在空中拱了拱,似乎眼里泛起了泪花。老爷平复了半天情绪,接着又说:“各位,我张贻轩虽然到任不足一年,可我也知道,这么多年不但各种军费摊派,就是平日里地方上恤贫救灾,也都仰仗各位了。说实在的这次我真的有点张不开这个口,可是这次抚台大人借款,是为了训练新式军队加强军备,也是保一方平安嘛,只有地方上太平了,大家才能安居乐业。其实道理大家都懂,我也就不多说了。这次抚台大人派下的款子是二十万两,大家都议议吧。这样吧,还是先让老钱把省里的公文给大家念一念。”
武老大刚刚喝了一口茶,见老爷让钱师爷念公文,就放下茶碗站起身子,朝老爷拱了拱手说,不必了吧,难道我们几个还信不过你知县老爷,啊?你们说是不是?边说边转着圈看了大家一眼。
城外的曹南、贠西和乔北本来想随声附和,但看要东正襟危坐一言不发,于是都张了张嘴不说话了;城里的孟老二刚才因为茶的事,吃了钱师爷的抢白,心里正不愤着,低着头把玩一只硕大的玉扳指,听了武老大的话,只是抬起头盯了钱师爷一眼,心里骂道平时吃了我孟家多少好处,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呵斥我,真是喂不熟的狗;那孙老三平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总是给人一种没心没肺的感觉,其实为人处世心机颇深,此时还在专心地抠着自己的指甲,仿佛指甲缝里有永远也抠不完的污垢。
倒是一直没有说话机会的刘善人,觉得眼前是个机会,想也没想就站了起来,先朝老爷打了个拱,又陪着笑脸对着众人做了一圈揖,然后才对着老爷开了口,老大说的对,真的不必念了。老爷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全县老老少少哪个不知老爷一心为公素著贤名?老爷你就划下个道道吧,我刘某不才,不敢和几位大东家相比,但只要老爷说个数,我绝对连个圪吭也不打。
“奥,你不是北街绸缎庄的赵东家呀,那你是——”老爷这才知道城里第四把交椅上坐着的不是赵老四。
刘善人赶忙往前走了几步,点头哈腰地说,老爷,在下卧虎湾刘连臣,在县前街开了个仁和药房……
话没说完,就听对面要东冷哼了一声,说,吆嗬!这不是刘大善人嘛,哈哈!老爷,他可是我们乌水有名的大善人啊!
刘善人也听出了要东话里的揶揄之意,顿时脸上挂不住了,欲待发作时,却听赵家掌柜的说,老爷,小的是北街绸缎庄的掌柜,我们东家临时有急事去了省城,着小的来侯着,只要诸位爷定下个数,不拘多少,都没问题。
“好,很好!刘善人久仰大名啊,难得你有一付急公好义的热心肠,不管怎样本官先谢谢你了。请坐吧。”老爷说完,又转身吩咐邢师爷给赵家掌柜的看个座。那邢师爷磨蹭了半天,才端出来个粗漆绣凳给赵家掌柜的坐了。
武老大看看苗头不对,赶忙又站起来对老爷拱了拱手说:“知县老爷,打从咸丰早年起,长毛攻破平阳城,县里成立防堵局招兵买马,都是我们几家出的钱,那时我们几家都还是老爷子管事,我们都还小,不过——”说到这里,武老大看了要东一眼,接着说:“不过那时候还没有要家什么事吧。”要东明白这是武老大挤兑他们要家资历浅,恨得是咬牙切齿。
武老大根本不理会要东的咬牙切齿,继续侃侃而谈:“从那时起,不管是修桥补路修补城墙,还是灾年赈济灾民,地方上有了大事小情,还不都是我们几家出钱,就说同治三年吧,那场大旱灾,真是赤地千里,灾民们易子而食,眼看就要闹出乱子了,不还是我们几家联手出钱,才解决了县府燃眉之急吗?那钱可是花得可是海了去了。再说闹长毛这十几年间,光军费就捐了四五次,又有哪次不是着落到我们几家的头上?老爷,你来的时间短,这些你可能不太清楚,智老爷在县里多年了,他最清楚。咦!今天怎么不见智老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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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师爷听到武老大问县丞智云龙去哪儿了,差点噗嗤笑出声,赶忙顺势干咳了两声掩饰了过去,心里想这武老大可真会装啊!不是你昨天晚上让智云龙借故请假,做出和今天这事没有关系的样子。
武老大知道智云龙是个肚子里盛不下二两油的主,万一遇到什么事情,看不出眉高眼低来,一着急说出不该说的话,让知县老爷识破他们之间的默契,就不妙了。
“哦,武财东,智县丞今天请假了,到城北秀水村吃他干妈孙子的满月酒去了。”老爷接着说:“你刚才说的本官也略有所闻,这么多年地方上的事全仰仗各位了,各位父一辈子一辈确实为地方做了不少善事,本官都是心怀感激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是这一方热土养育了我们,适当地回馈父老乡亲也是应该的嘛。再说这次抚台大人借款,是要训练新军保一方平安,地方平安了,大家才能生意兴隆嘛。我想大家肯定深有体会吧,十几年的长毛闹下来,大家的生意都多多少少有些影响吧?还望各位眼光放得长远一点。”
孟老二看了看旁边还在抠指甲缝的孙老三,站起身接过老爷的话头说:“老爷所说极是,我们也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只是十几年长毛闹下来,大家的生意可不是多多少少受到点影响,而是大有影响。就说我孟家吧,我们家主要是做南货生意,长毛在南方一起事,我家的货源就断了,还连带损失了不少定金。另外就像老大说的,这么多年地方上有事需要出钱,哪次也没少了我孟家,这样折腾下来光出不进,家底早都淘空了,外人不知道,自己心里还不明白,现如今孟家就是个空架子了。”
老爷听了孟老二一席话,心说这家伙红口白牙真能瞎扯,你孟老二不是一直惦记着要买武家花园吗,没钱你拿什么买?再说了你孟老二不是刚刚在醉乐园开了一家专卖洋货的货栈吗,没钱你拿什么开的店?跟我来这一套,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
老爷正在兀自寻思着,那要东却开了口:“老爷,要说这借款,从长远来说对地方确实是好事,尤其是我们村子里更不比城里,城里有城墙,贼人强盗来了还有个抵挡,可是村子里怎么办?本来借款我要东二话没有,老爷说多少就是多少,可是前两年兵荒马乱的,我们要家庄就修了堡墙,在座的都知道修堡墙的钱几乎都是我要家出的,现在的生意又不好做。实话实说吧,这次我要家真的是有心无力啊!还望大老爷海涵。”
这要东就是个土财主,本来想借此机会巴结上知县老爷,好提高自己在乌水商界的地位,再慢慢取武老大而代之,成为乌水商界领袖。结果昨天晚上,智云龙一番威逼利诱,允诺事成以后帮忙将东关一处他心仪已久的宅子搞到手,这样他就可以进城发展了,到那时看谁还敢说他要东是土包子。再说要东也清楚,智云龙和武老大是亲家关系,和其他几家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他们要是联合起来,自己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就算是能巴结上知县老爷,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说不定哪天张贻轩就拍屁股走人了,很有可能智云龙还会接班,到那时自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啊。经过一番权衡利弊,他决定这一回暂且和武老大他们拧成一股绳,反正知县老爷是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大家都不借钱,他能咋样?
看要东开了口,曹南也说:“老爷,我家也是为了防备强盗贼人,前些年刚刚在范家岭旁边的青龙岗上修了个寨子,那钱花得老了,这几年一直都没有缓过来。”那贠西和乔北也跟着说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反正都是一个意思——没钱。
那刘善人看了看这阵势,也知道众怒难犯,不敢再提借钱的事了,坐在那里假模假样地喝起了茶来。那赵家掌柜的,只推说回家报告东家,便不再说话了。
“孙财东,你说说看。”老爷看着还在抠指甲缝半天不说一句话的孙老三。
孙老三这才停住了抠指甲缝,但还是把手举到眼前看来看去,任谁也不看,只淡淡地说了声,我回去和我表哥商量商量再说吧。就再也不说话了。
老爷也知道,孙老三在温家坡有个表哥温忠翰,是同治元年的进士,并且是高中一甲三名的探花,现如今在京城吏部考功司任主事。考功司是专司考核官员业绩的部门,主事的官职虽然不大,但却是掌握官员命运的实权人物。看着孙老三一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散漫样子,老爷虽然心里不悦,但表面上还是微笑着说,好吧。
眼看着就到正午时分了,事情却没有一点眉目,老爷虽然心里着急,但也没有奈何,只好说各位,时候不早了,本官在聚贤楼略备薄酌,还请各位赏光。
众人欲待推辞时,老爷已经背着手往大门外走去。邢师爷一声令下,衙役们拿着水火棍像赶鸭子一样,把众人赶向大门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