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此文为《多少泪珠无限恨》与《犹为离人照落花》的姊妹篇,是《梦江南》的三部曲之一。
水墨画般徽派的建筑里,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孩跪在院中央的地上,太阳晒得她脸上鼻尖冒出细汗。一阵脚步声传来,女孩立马挺直了身子,感觉自己头顶的阳光被遮住了,笑嘻嘻地说:“三哥,你回来了。”
顾承安嗯了一声,走上前弯腰与她平视,“承蹊,你又犯错了?”
“三哥,你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错什么叫对,还不是凭别人的经验判断。我不过是追傅叔桐追的紧了些,我娘觉得丢了顾家的面子,这不正罚我思过。”顾承蹊噘嘴嘟囔。
“承蹊,你怎么追人家来着。”顾承安笑着问。
她眼睛一亮,“就是他走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对了,三哥,你当年怎么追到我三嫂的?”
顾承安愣了一下,她话出口就知道自己犯事了,“三哥,对不起。”
“无妨。你跪了几个时辰?”
顾承蹊看了看太阳自己的影子,“好像一个半时辰,三哥,你不问我都忘了,我娘只让我跪一个时辰。”说完伸出一只手,顾承安轻轻一拉,她就顺利的站起来,“谢谢三哥。”说完一股烟的跑了。
一出院子,她就奔着悦来茶楼跑去。今天和几个人约好去那地方听戏,可惜自个被家里困住,到了地方发现,足足晚了半个时辰。台上正唱着《牡丹亭》的一出,她看过这出戏的话本,喜欢的不得了,尤其是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觉得自己对傅叔桐就是戏里唱的那样。
刚找了地方坐下,众人鼓掌,她也跟着拍了几下手。待掌声停了,才小声问旁边的男生,“同学,你看见傅叔桐了吗?”
男孩子指了指她的左前方,她顺着手势看过去,第一次看他的侧脸,心跳不由得加速,不知是不是她盯着傅叔桐的目光太过火热,傅叔桐突然回头,她被吓了一跳,却故作镇定地说:“嗨!傅先生,好巧哦!你也在这里。”
傅叔桐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继续专心听戏。
这场明明是她最喜欢的戏曲,偏偏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好不容易挨到散场,她才舒了一口气。见傅叔桐起身朝院子出口走去,顾承蹊就跟了上去。直到顾承蹊走累了,脚步明显慢了,傅叔桐才回过头,“顾小姐,你这么做有意思吗?”
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眯着眼睛,“我觉得蛮有意思的,我就喜欢傅先生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傅叔桐面无表情的说。
“现在见了也不晚。”她继续说,“对了,傅先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我叫顾承蹊,我娘说我的名字出自《史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他转身欲向前走,她只能小跑追赶,气喘吁吁地问:“傅先生,你要去哪里?等等我好不好?”
他也不管她能不能追得上自己,这些日子被她缠的一个头两个大。身边的朋友都劝他,还是早作打算的好,不喜欢人家姑娘就早点说明白,以免耽误人家姑娘的大事,想到这里,他说,“顾小姐,首先我没兴趣知道你的名字,其次《史记》里的话和你的名字有出入,最后在这青州城有谁不知道顾老爷子为儿女们取名的缘由是‘平安喜乐’四个字,你的名字是你母亲为你争取到的谐音。没事多读书,别整天在大街上追一个男人。”
顾承蹊倒也不生气,她承认自己书读的少,可是这和追傅叔桐是两码子事,除非他喜欢知书达理的女子,“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早知道就不用费那么多心思了。那傅先生喜欢哪种女孩子?”
傅叔桐突然停下脚步转身,与顾承蹊面对面,两人隔着一步的之远,她玩心大起,朝他走进了一步,他就退后一步,“顾小姐,你见过青州城的城墙吗?”
她“嗯”了一声,这是愿意与自己说话了,“见过,我还上过城墙去玩。”
“顾小姐不觉得自己的脸皮和城墙比如何?”
“我自己略胜一筹,我三哥以前老说我的脸皮可是比城墙拐角都要厚。”
他轻哼一声,目光移向别处,“顾三少真是了解自个儿的妹妹。”
“傅先生你喜欢知书达理的女孩子?”他正思索着如何摆脱她,就又听见她说:“不说话就是默许了,傅先生,半个月后见,这半个月里我绝不会打扰你。”
他暗想:这脸皮何止是青州城墙能比得了的,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过她性格脾气倒是符合顾家人的身份。
回到顾家院子,顾承蹊就命人把书房的书搬到自己房间,三姨太心里暗自高兴,只说女儿知道读书了。顾承蹊后来觉得在房间看书来的不尽兴,干脆搬到书房住下,连着几天都是佣人把饭送到门口。这可把三姨太和老爷子急坏了,三姨太把能想的法子都用上了,顾承蹊在书房依然闭门不出,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派人把顾承安叫回来。
顾承安回到院子直接去了书房,门口放着空碗,看来是没有饿着,他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一时心急推门而入。
她看书看得入迷,直到顾承安到身后才察觉到有人进来,也不看来人是谁,就开口说:“谁这么不长眼?我不是说过别打扰我,我过几日就出去了。”
顾承安轻咳了一声,“要是早些用功就好了,是不是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
她听到声音放下手中的书,弱弱地叫了一声三哥。
顾承安随手拉来凳子坐下,翻了翻她看的书,正好是梅妻鹤子林逋写的那首关于梅花词,他和佟江菀都喜欢梅花,于是多看了几眼放下书,“以前你三嫂也喜欢看书,有时候会背点古诗词,不过你这秉性看再多的书也改不过来。”
她目光飘忽不定,低头说:“三哥,我读这些是为了和傅叔桐更近些。”
“承蹊,这个傅叔桐你了解多少?”
“不多,乾州城里傅家老三,傅家是书香门第......好像就这么多。”
“你确定是乾州?”
她点点头,前些日子她听人说过傅叔桐是乾州人,现在青州亲戚家借住。
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顾承蹊一早就不见了人影,她着急见傅叔桐,甚至忘记了这天是自己生辰。可到了街上,她就懵了,一来只和傅叔桐约定了时间却没约定地点,二来她也不知道傅叔桐住在那里。正苦思冥想之际,突然眼前一亮,前面那辆汽车,不就是顾承安的汽车吗?司机显然也认出了她,从车窗伸出头,“小姐......”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顾承安揉了揉眉头,“承蹊,今儿个可是你生辰,怎么还跑出来?”
“三哥,我要找傅叔桐。”
顾承安自小就疼这个妹妹,他看着她说:“那你跑到我车里做什么?”
“我......我不知道他住在那里。”顾承蹊结结巴巴的说,小女子的姿态十足。
顾承安笑了笑,疼爱的摸着她的头,对司机说去佟家。
到佟家门口,顾承蹊一脸迷茫,不是说好找傅叔桐吗?为什么来到佟家,三嫂两年前已经去世了,这几年顾家和佟家已经没什么交情,除了顾承安逢年过节会来一趟。顾承安见她呆在车里不肯下来,靠着车门看着她,“你要找的人在这宅子里。”
“三哥,你是不是搞错了?”
“他和你三嫂家是亲戚。”
她下了车,一路跟着顾承安进了佟家宅子,左右不知拐了多少次,终于在一间院子见到了傅叔桐。
傅叔桐手捧着本书,抬头间正好看到两人。她上前一步,“傅先生,我最近读了不少书,我背给你听,‘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不止这些,我能背很多了。”
“够了。”傅叔桐不悦。
“还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顾承蹊还在背着她这些时间从书上看来的东西,丝毫没注意傅叔桐脸色已经变了。
“我说够了。”傅叔桐的声音高了八度。
顾承安看不下去,实在不忍心承蹊被人这么吼,“傅先生,男人之间的事不要牵扯到女人。”
“看来她还不知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傅叔桐冷笑着说。
“我很抱歉傅伯桐的事我没帮上忙。”
“三哥,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说话我怎么听不懂。”顾承蹊眼角挂着眼泪,看起来楚楚动人。
“没事,三哥和傅先生谈论点旧事,你听不明白很正常。”
“怎么回事?当年你大哥抓了我大哥,本想着念着菀姐姐的关系,三少会出来帮忙,没料到三少真够铁石心肠.....”傅叔桐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都说出来。
“这件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对,但是和承蹊没有关系,请你不要迁怒于她。”
“三哥,我们走。”顾承蹊拉着顾承安的手,走出院子,她从来没见过顾承安在谁的面前低声下气过,他是她三哥,是青州城里最著名的公子哥。“承蹊,怎么了?”
“三哥,我不喜欢傅叔桐了。他大哥的那些事都是顾承平做的,和你没关系对不对?”她的眼泪掉下来,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楚。
顾承安替她抹掉眼泪,“你当真不喜欢傅叔桐了?”待她呼吸平稳后,继续说,“那件事的确是顾承平干的,我当时被军中事务缠身,等我忙过那阵子,才听说傅伯桐已被秘密处决了。你三嫂为此一病不起,差点丢了性命。”
“三哥,终归是我们家人害了他大哥,他肯定恨死我了。”顾承蹊抬头,对上顾承安的目光,“三哥,我真的不喜欢他了,赶明你给我找一个比他更好的。”
“好,三哥帮你找。”
兄妹两人拜见了佟父和二姨太,匆匆离开佟家。
顾承蹊照例去上学,依然和其他同学打的一片火热,她的生活看似一切没变,其实一切都变了,从前的她再也回不来了,现在的她性子沉稳,没有日往昔的那番骄纵。
青州破城那日,中午一群乌鸦从青州上空飞过,将太阳的光芒遮了大半。
白色教堂里,一群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孩子站在台上,着装整齐,傅叔桐身穿黑色中山服,笔直的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钢琴黑白键键上流转,发出一阵优美的旋律,牧师轻轻地挥动手中的指挥棒,左手轻微上扬,台上的孩子们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佛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交,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一曲《送别》,每个人都唱的面色凝重。
音乐戛然而止,台上有人哭了。眼下青州城是守不住了,这群孩子的亲人大都是上了战场,人人都知道结果,却又守口如瓶。
穿中山服的男子站起来鞠躬,顾承蹊从台子上跳下来,走近了男子。女孩鹅蛋脸柳叶眉,含着泪水的眼睛显得晶莹剔透,“傅先生......不对,傅叔桐,以后还能再见着你吗?”
傅叔桐凝视着远方,淡淡开口道,“有缘总会见的。”
“那我们有缘吗?”女孩接着问。
傅叔桐不语。
教堂的门被打开,一位年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伯走进来,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女孩身上,老伯快步走到女孩面前,“小姐,家里出事了,请您跟我回去一趟。”
女孩点了点头,走到教堂门口突然回头,“傅叔桐,再见。”
顾家乱作一团,三姨太倚在院门口,一身素色旗袍衬得她脸色苍白,自打她嫁进顾家,她的心没有一刻安宁过,前些年担心会不会被大房那边排挤,顾承蹊出生后又担心是个女儿,不受老爷子喜欢。承蹊眉眼之间全是江南女孩子的水灵,但性子活泼好动,没有一点女孩子样,可老爷子却当心肝宝贝哄着。关于承蹊的名字,本来老爷子是要取“喜”字,她觉得俗气,灵机一动取了一个谐音,因此承蹊成了四兄妹中唯一名字是谐音的人,老爷子也疼爱承安,可对承蹊是宠爱。
半个时辰前,管家来报,顾老爷子听到青州战事一下子晕了过去,她多问了几句,才知道承安已经没了。她记得第一次见承安时,他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天下着大雪,他手里拿着几支红梅,嘴里喃喃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就是这个意思。
她进了院子,就见三姨太在院里不安的走动,刚叫了一声娘,就被三姨太拉着出了院子。
“承蹊,你二哥没了,你父亲现在情况也不太好。”
“我知道,刚才路上管家老伯全告诉我了。娘,待会我做出任何决定,您都不要多问。”
顾老爷子床前,没有一个人。
三姨太和顾承蹊来到院子,刚进门就看见前厅里正坐上的顾承平,听到动静,顾承平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哟!三姨娘和承蹊来了。”
顾承平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他这妹妹自小蜜罐里长大的,看似天真无邪,实际上比谁心思都沉,尤其是最近,没有人猜得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三姨娘,要不坐下喝杯茶?”
“不了。”三姨太看都不看他,直接回答道。
顾承平“哦”了一声,走到门口叫来下人,“我二姨娘、四姨娘怎么没来?你们是不是把消息没带到?”
下人战战兢兢回答:“少爷,去二太太那边传话的人说......”
“说什么?”
“说二太太在自个院子里敲木鱼,让人带话说希望大少爷你让她上山替老爷祈福。”
“四姨娘呢?”
“五小姐拦着,传话的人被骂回来了,还让您…..亲自去见她。”
顾承平重新回到上座,似笑非笑地问道:“承蹊,你觉得大哥怎么样?”
她想了想,她自小只喜欢与三哥玩耍,至于大哥,还真是没什么交集。但鉴于目前的形势,看样子顾承平已经控制了大半。
见她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顾承平知道自己再怎么问,她也不见得会开口,于是一挥手,“去吧!”
“谢谢大哥。”母女二人进了卧室,顾老爷子躺在床上,四肢冰冷,顾承蹊壮着胆子将手指放到老爷子鼻子下,测试呼吸,却听顾承平说,“妹妹放心,我不会那么快就弄死他的。”
顾承蹊扭头瞪他,眼睛像是要喷出火,“大哥,如果我现在手里有把枪,我一定会杀了你。”
“可是妹妹,你忘了大哥手里也有枪。”顾承平说罢便取下腰上的墙,子弹上膛,对准顾承蹊的眉心。
“承平,她是你妹妹呀!”三姨太失声喊道。
顾承平冷笑,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我娘还是他原配呢!他不照样把她杀了,杀就杀了吧!连族谱都不让入,二房的那个孩子早早夭折却偏偏入了族谱。”
“大哥,想必你也知道二姨娘的那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吧!”
顾承平双眸暗了下去,握着枪的手也缓缓放下,突然扣动扳机,对准墙角的花瓶,砰的一声,花瓶破碎的声音随之传来。“承蹊,大哥以前真是小看你了,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三姨太本能的捂住头,顾承蹊却不害怕,小时候缠着顾承安教她开枪,虽比不上常年玩枪的的顾承安,却也是弹无虚发。“大哥,好枪法,相信大哥也明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道理吧!”
“要不妹妹也试试?”
她摇了摇头,但仍很客气的说:“不了,这地方太小,施展不开。大哥,我们出去谈。”
顾承平挑了挑眉毛,阴阳怪气的说,“当然可以,妹妹请。”
她深知顾家已不再是当年的顾家,从前处处讨好老爷子,只是为了三姨太能好过些,如今这情形,怕是早点脱离顾家才是出路,顾承平的心狠手辣,她就算没见识过,也有所耳闻。到了前厅,顾承蹊也不卖关子,“大哥,长兄如父,眼下父亲病重,有一件事还得大哥恩准?”
“你先说什么事?”
“我要带着我娘离开顾家,不带顾家一分财产,你想怎么折腾随你。”
“你真的舍得离开?”
“我自己走总好过被你赶出去。”
“妹妹你真逗.....哈哈哈......”顾承平笑得喘不过气来,“妹妹真是冰雪聪明。”
“大哥,你自己保重。临走之前,我想看一下二姨娘,如今她也是孤苦无依,还烦请大哥手下留情。”
顾承平一挥手,她就立刻出了院门去了蘅院。顾家院子里唯一一处以人名字命名的院子。果不其然,一进院子就听见敲木鱼的声音。
她敲门,木鱼声停止,她问:“二姨娘,我是承蹊,你可愿意跟我走?”
二姨太隔着窗户说:“承蹊,你带着你娘走吧!我被困在顾家一辈子了,如今那也不想去了,你二哥和三哥都在这呢!我还能去哪里?”
“二姨娘,我三哥说我三嫂还活着,在西北。”
“活着好。承蹊,你也好好活着。快走吧!省得待会那边变卦,你又走不了。”
她明明不舍,却不得不离开,就像她明明喜欢傅叔桐,却不得不割爱。
连夜出了青州城,一路向北,路上全是逃难的平民百姓,顾承蹊第一次知道人间疾苦,第一次拿着钱不知该怎样用,一口水一粒粮食比钱珍贵多了,她不敢走大道,怕顾承平一打听,就又被带回青州,她只能装成难民的样子。
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看见刻着长安字样的城墙,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母女二人进了城。找了地方安顿下,当天傍晚三姨太因长期劳累,高烧不退昏迷不醒,顾承蹊求助当地人,有人告诉她城墙脚下住着一个姓江的医生,心地善良。问清了路,她背着三姨太到城墙脚下,远远的就听见青州小调,恍惚间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她坐在院子里最高的石头上,顾承安在下面哄她,她非得让他唱歌才下去,顾承安拗不过她,只能唱最熟悉的小调给她听。
再走近了些,发现门前种着些花,顾承蹊仔细辨认了才确定是梅花。推开房门,只见女子一只手伏在桌子上,一只手垂在半空,手上的玉镯摇摇晃晃地像是要掉下来,她鼻子一酸,“三嫂......”
“承蹊......你怎么会在这里?”
“三嫂......我三哥他......”
“别说了,我都知道。”女子的目光移到顾承蹊背上的三姨太,神色担忧,“三姨娘怎么了?”
“我娘发烧了,三嫂你帮她瞧瞧。”顾承蹊将三姨太放在距离最近的椅子上,女子手附上三姨太额头。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站在门口的人深灰色中山装,谦谦君子的模样,可能是没想料到顾承蹊在此地,微微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不等顾承蹊回答便从她身旁经过,“表姐,青州那边……”
女子坐到桌前,拿出一张纸,写了几味药后,又帮衬着顾承蹊把三姨太搬到床上,盖上被子,才缓缓说道:“说吧!都不是外人。”
“表姐,听说顾承平杀了顾老爷子,二姨太看透红尘削发为尼,三姨太和四姨太被赶出顾家,生死不明。”
“现在你看到了,并不是生死不明。”女子浅笑着说,将写好纸张递给顾承蹊,“去抓药吧!”她说了声好,就准备出房门,傅叔桐追了出来,“你人生地不熟,我带你去。”
“其实不用麻烦你,我可以问路人。”她站在门口,走也不是,退也不是。
女子看两人僵持不下,只好说:“最近长安也不太平,这么晚了,还是让叔桐陪着你我才放心。”
她也不再坚持,和傅叔桐并排走在路上,一路沉默。快到药店时倒是傅叔桐先忍不住了,“你以前话挺多的。”
顾承蹊吸了口气,嗯了声。
傅叔桐得知顾家变动,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她,担心她的安危,她那么傻的一个人,也不知要怎么保护自己。恰好佟江菀托他打听消息,他那时已经到了长安,只能托当地的朋友,见她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心里竟无限欢喜,“承蹊,这段时间你是怎么过的?”
“傅先生,我怎么过不劳你费心。”顾承蹊率先进了药房,傅叔桐也跟着进来,她把手里的药方递给药店伙计,伙计抓好药,她摸了摸口袋,发觉口袋里已经没了钱。傅叔桐递过一沓钱给了伙计,伙计嘟囔:没钱抓什么药。
“承蹊,你住哪里?”出了药房,傅叔桐拦住她的去路,她想逃出去,去被他一把拉住。
她扭头看着他,轻咬着唇角,“和你有关系吗?傅叔桐,顾承平杀了你大哥,他如今被万人唾骂;顾承安没救你大哥,他死了连尸骨都找不到;我如今这般模样,你看我们都得到报应了。你还不满足吗?对了,还有顾承乐,你肯定不知道吧!她和顾承平,呵呵……顾家彻底完了,你高兴了吧!”说完她已泣不成声,傅叔桐抬手试着擦干她的泪水,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朝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吃痛却也由着她的性子来。
血腥味弥漫在顾承蹊的感官,她才松口,牙齿嘴唇全是血,她笑了笑,整个人单薄的一阵风就可以吹走,风吹乱她的头发,她随手理了理,“傅先生,我们两家互不亏欠。”她想挣脱他的手,他抓得越紧,“傅先生,请放手。”
“以前放过一次,后悔了。”
“傅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你应该恨顾家。”
“我恨顾承平,不是你。”
她的脑袋轰的一声,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她的坚持、倔强,这么久以来的隐忍,此刻全然化作泪水。她木然地被傅叔桐拉着朝佟江菀住处走去,一路上她盯着他的侧脸,冷清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她竟然有些恍惚。
到了佟江菀住所,三姨太已经醒了,整个人看起来气色不是很好,顾承蹊心里愧疚,“娘,我给你煎药。”说完拿着药就去了厨房。厨房的柴火潮湿,她试着生火,折腾了一小会儿,直到渐渐有火苗腾起,她才抹了把脸。
躲在门后偷看的傅叔桐看着这一切,不禁思索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他记得她对自己说再见也不过是半个月前的事情,这半个月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傅先生,躲在门口可不是君子所为。”她看到地上的影子,说不上的窃喜还是难过,“你不是喜欢知书达理的女子吗?”
傅叔桐被发现了,也就不再隐瞒,大步跨进厨房,“那是骗你的。”
“你还有什么事是骗我的?”
“承蹊……”
“嗯!”
傅叔桐微微笑了笑,低头看她,以前从没发现她这么小,“我喜欢那种说喜欢我,而且敢和城墙厚度比脸皮的女子。”
“那她真是独特。”
“是挺独特的。”
“傅叔桐,你说的那个女子如今怎么样了?”
“她就站在我面前问我上一句话。”
她不语,空气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傅叔桐朝她走近了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后背抵到墙角,无路可退,他却不想放过她,这时的傅叔桐依旧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怎么又不说话了?”
“不想说。”她较劲,“你现在看到的是浴火重生后的顾承蹊,没有了以前的孤勇,也没有以前的胆识,我有要珍惜的人、要追忆的人、要回忆的岁月。”
“我陪你一起……”傅叔桐缓缓说道。
“一起?傅先生说的真容易。”顾承蹊冷笑。
药炉里的水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她蹲下身子,从他的臂弯里逃出来,将包好的药倒进药炉里。
“承蹊,想听你再唱一遍《送别》。”
她朱唇轻启,婉转悠扬的歌声从她口里传出,“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顾承蹊唱完最后一句,他开口问她,“承蹊,‘相思树底说相思,思卿恨卿卿不知’这句背过吗?”
她摇头,“没有,只背过‘思郎恨郎郎不知’。”
佟江菀担心两人之间再生间隔,放心不下,就去厨房看看,刚走到门外,就听到两个背诗背的起劲,便出了门去。城墙上最近飞来了一群布谷鸟,每天这个时辰,雷打不动地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傅叔桐对着城墙大声喊:傅叔桐喜欢顾承蹊。城墙上的鸟听到动静如惊弓之鸟般全都飞走了,佟江菀听到声音后也只是微微笑了笑,但愿他们两人不要错过彼此。
“承蹊,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
“傅先生可真会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傅先生,谁能给我再给我三哥一次机会?谁又能给我三嫂一个机会?”
她扭头直接走掉,傅叔桐紧跟着拉过她的手,她挣扎未果,只能由他在手心写:天易老,情难绝,心有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末了,他说:“承蹊,我们一起照顾你娘和菀姐姐。去了的人就让他去了,活着你人还要继续活着,现下时局动荡,每天都活得心惊胆战,你难道真的愿意在我死了后怀念我?”
“傅先生太高看自己了,凭什么以为我会怀念你?”
“你在责怪我?”
“我没有空余的时间责怪你,我只是……看不起当时的自己,你别逼我,我需要时间想清楚。”
次日三姨太身子恢复了些许,顾承蹊便告别了佟江菀回了临时住的小院,她帮乡邻写家书赚点小钱,偶尔也替人缝补衣服,这样下来勉强能维持生计。
半个月后,顾承蹊和三姨太再次来到佟江菀住处,佟江菀替三姨太检查,确定身体已无大碍,注意休息就可以。顾承蹊在屋子周围转了几圈,想找到熟悉的人。
佟江菀见她魂不守舍,便说道:“明明心里割舍不下,还装着一身轻松,尝到苦的滋味了?临走留下书信劝别人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也不看自己瘦成什么样了。”
顾承蹊尴尬地打断她,“三嫂……”
“去吧!他在东门边上的周将军办的学堂里,出了门向左走个百十来米就能看到。”
顾承蹊谢过了她,对三姨太说了几句话,就出了门。果真如佟江菀所说,不一会儿就到了学堂,她在学堂外转了转,始终没有勇气迈进那道门,正一筹莫展之时,听见有人叫她,循声望去,傅叔桐站在学堂门口,看到她很惊讶,他本来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反而是顾承蹊先说:“傅先生,你半个月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傅叔桐闻言走下台阶,待靠近她些才说:“算数。”片刻后,他又说,“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顾承蹊朝青州的方向鞠躬,“三哥,我和傅叔桐会照顾好三嫂的,你安心走吧!”傅叔桐也跟着她鞠躬,“三哥,对不起,以前是我错怪了你,后来见到菀姐姐才知道她从来没有怪过你。”
佟江菀掐着时间,见顾承蹊没回来,俯身在三姨太耳边说了什么,三姨太笑了,顿时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许多。走到室内为顾承安的牌位添了香,香烧到一半时,她对着牌位又像是自言自语:“承安,你在那边过的好不好?今夜能不能托个梦给我?”
谁知好景不长,长安城里的周将军和尹将军联合起来,软禁了大元帅,逼他改变对各地政策,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拉开帷幕。
三姨太和佟江菀见时局不安,提前选了个吉日,让她和他完婚。婚礼当天早上,傅叔桐被学堂里的人叫出去,临走时叮咛她,“我去去就回来。”她心里不悦,却也只能作罢,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和他的时间还长,不急在这一时。
中午时分,她凤冠霞帔端坐在正厅等他归来。
傍晚时分,她依旧在等他归来。
太阳最后沉下去的那一刻,整个城墙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佟江菀仿佛可以看见青州破城那日的惨状,顿时泪湿了眼眶。城墙上飞来的那群布谷鸟又开始不知疲倦的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她一直怀念他。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她唱过一首《送别》给他,就真的成了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