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福子真的太老了,老到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一秒眼睛闭上,下一秒就睁不开了。
他躺在老屋的土炕上,这土炕还是当年他娶媳妇的时候砌的,他记得媳妇笑盈盈地坐在炕沿上,带来的几床花被子整齐的叠放在里头。那时候他憨憨的笑着,觉得日子开始有了奔头。这一奔就是几十年了,他有了儿子,有了孙子,后来儿子孙子都离开了家,只剩他和媳妇在这老屋里。媳妇也老了,他管她叫老婆子,老婆子在那年槐花开的时候自己悄悄地走了,落了满地的槐花也再也没人拾掇起来唠叨着要给他包槐花馅的包子。
那几床花被子还放在那,洁白的被面开始变黄、变褐,儿子送来的蚕丝被子被老福子搁在橱子里。他不愿意换,他不嫌弃,他觉得这些被子陪着他久了,也有了老屋的颜色,老屋的味道。
屋子里乱哄哄的,老福子睁了睁眼,大儿子凑上来:“爹,喝水不?”“嗯…”老福子哼哼着。大儿子用勺子给他喂水,水又沿着嘴角流了出来,大儿子皱着眉头,有点着急的叫了声爹,老福子想笑笑,但他没有力气笑,他想跟孩子们说没事,他也说不出来。他斜着眼看着门口,一个抹的粉白的女人,这是谁来,好像是孙媳妇,去年拜年的时候好像来过…老福子又把眼闭上了,他不想再去想了,反正都是来送自己的吧。
孩子们跟自己不亲,还没有院里的老牛跟自己亲。老牛叫铁棍,是老福子赶集的时候买回来的。铁棍当时只有几个月,缺了一块耳朵,卖牛人说这头便宜些,老福子就把它买了回来,给它起了个倔名。铁棍还真肯干,陪着老福子一年年的种着那几亩地,把几个儿子拉大成人。他真想再去摸摸铁棍,铁棍也老了,老到嚼不动去年的干草,耷拉着肚皮,躺在地上哼哧地喘着气。
老福子恍惚着感觉自己好像出了门,门口左边是棵枣树,村里有很多这样的枣树。每年到了九十月份,村里的孩子们就开始摘枣吃,他们用衣裳前襟兜着、捧着,一边吧唧地嚼着一边互相掷着,他们喜欢用枣子打村东边住的一个跛脚老太婆,喜欢看老太婆气的哇哇乱叫,一瘸一瘸追打他们的样子。老太婆年轻的时候爱当媒婆,村里人管她叫喜婆,喜婆当年还给老福子介绍过对象,在当年也算是受欢迎。后来忘了哪年,喜婆上后山拾柴火,好几天没回来,村里人去寻也没寻到,都说是给狼叼了去,隔天喜婆自己回来了,瘸了一条腿,都没了人样,一直神神叨叨的说是给阎王记人命簿去了,她晓得谁该什么时候死。村里人觉得她定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渐渐的都觉得她晦气,也没人再去找她说媒了。
老福子走到了街口,街头上那家是对老夫妻。女的叫孙爱英,五十来岁了还爱打扮,天天跟村里人炫耀儿子从城里送来的好东西。孙爱英自个儿在家从来待不住,要不叫亲戚邻里来打牌,要不就搬个马扎在屋门口坐着,碰见老福子还吆喝一声:“老福儿,下地回啦。”孙爱英男人叫建强,有点憨,耳朵还死沉,孙爱英也不爱跟他说话,俩人不像是一家子。建强是孙爱英第二个男人。她第一个男人当年算村里的俊后生,也勤奋肯干,孙爱英嫁给他也过了几年好日子。后来男的跟村里几个小伙子进城打工,学会了抽烟喝酒,回村之后喝酒上瘾,成天在家撒酒疯,孙爱英也不是个好性儿的,跟他又摔又打的,家里都没个成个儿的东西。一天晚上下大雨,还打雷,孙爱英两口子又在家里闹,这时候一个雷劈了下来,她男人那天晚上就死了,有人说那晚看见一个火球从孙爱英家北窗就滚进去了,都是自己造的孽。
老福子叹了叹气,自己跟这些人都在村里过了一辈子,好还是孬,这辈子算是过来了,都不容易。老福子拐了个弯,往南去了,他看见了一口井,这口井有年头了,他记得当年大旱,流经村里唯一的一条河干得裂了缝,村里发动青年人凿井,老福子当年还去河边背大青石来垒井,于是那年村里挖了最深的一口井,老福子摸着井沿子,朦朦胧胧的,他听见有人叫他“爹,爹啊,你看看谁来了”老福子身子动了动,又睁开了眼,他还是躺着自家的土炕上,屋顶上还是那根有点烂了的大梁。
“老哥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低了低眼,“老哥哥啊我来晚了,这么些年都没来看看你…”女人抽噎着,呵,这不是双儿吗,双儿就是老福子面前这个老女人的小名,是老福子的妹妹,是好几十年前嫁到他乡的妹妹。孩子们都说老福子这几年老糊涂了,谁也认不得了,但这时候老福子心里明镜一样清楚,他谁都认得。尽管双儿也老得不像样儿了,但老福子就是认出来了。双儿握着他的手“老哥哥,还认得我吗…”双儿是老福子他娘的第七个还是八个孩子,那年他娘一下子生了仨,两女一男,家里人口太多,养不活,俩闺女都没奶吃,他娘让当年还是小福的他把两个妹妹抱出去,找个远点的地方放下就行,让菩萨领她们走。小福抱了一个出去,走了好久,找了个沟边放下,往家走到一半,小福实在不忍心,又跑回去看,沟边只剩一张包妹妹的破席子,小福哇的哭了,一边哭着一边跑回家,冲着他娘哭喊:“妹妹叫饿狗给叼走了…”然后抱着剩下的这个妹妹死活不放,不让别人把她扔了。他娘没法子,说你不扔就你养。小福真的就开始养这个妹妹,给她喂羊奶,给她起名叫双儿,盼着她一个人替两个人活下去。许是那时候人命都贱,双儿就那么活下来了,小福上山割草带着她,下坡干活带着她,双儿调皮,摘苍子粘在他屁股上,用小臭桔打他头,然后偷笑着跑开。老福子当时觉得,能把这个妹妹留下来是他的福气。想到这老福子哭了,泪水沿着他的皱纹淌下来,他闭上了眼睛,他听见双儿带着哭声喊着:“老哥哥认得我,他认得我咧…”
今年冬天格外冷,窗户缝里糊的纸都动了一层冰碴子,桌几上倒的茶水腾腾地往上冒着气。老福子突然想起来,今儿不是冬至嘛,冬至了,天也短到头了,往后日子会一天天长起来的。
老福子觉得他现在身体很轻,轻的飘到了屋顶,飘到了天上,他第一次完整的看到他活了一辈子的村庄,看到绕了他们大半个村的小河,河水都已经上了冻,看到他家的几亩地,地让雪都盖住了,他看不大清,他想下去仔细看看,再踩两行脚印子,牵着他的铁棍。但他真的太轻了,轻的不住的往上飘,他还听见了很多人的哭喊声,哀乐声,乱七八糟的,好像是从自己老屋传来的。他们会难过一阵儿的吧,老福子想,但不会永远难过的。
村里的河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但其实它还在底下静静的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