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曾经是好孩子,曾经那么相信这是个真善美的世界,那么清晰的想做好一个好人,
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慢慢跟着这个世界一起面目全非,不管是我们,还是世界,都已经不再纯真…
“我们走吧,阿维,好不好?”她忍着烦躁不安,再次劝说道。
“哎呀,没事的,不会有人来的,一会儿就好了。”阿维满不在乎的说,头也不抬一下——她还忙着在地里的藤上拔下一串串花生。
要是今天没有提议到这片菜垅来摘花就好了!阿维就不会看到这片花生地,也就不会想摘花生了。她想。我早该知道她是这样的品性!花生有什么值得偷的!就算再好吃也不应该偷啊!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可是她还是犹豫着不敢一个人走掉,把阿维留在这里——阿维比她小几岁,按大人长幼有序的道理她应该是阿维的照顾者,凭什么年长的就要照顾年幼的啊!年幼的又不听年长的话!她恨恨的想,这原则太可恶了。可是,她先走了,阿维也一定不干的!
“不用紧张,琳姐。我们就摘一点来试试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嘛。你再等一下。”阿维还埋头挑着顺眼的花生,对她的焦急不以为意。
“我要被你害死了!花生有什么好吃的啊!”她气恼的骂道,但又不敢一个人先走,她像一只紧张的鸵鸟,既害怕,又盲目的在原地打转。她不敢想象被主人抓住的场景,会被拧住胳膊吗?一定是先劈头盖脸的骂吧?会骂什么难听的话?“我不会这么倒霉的,应该不会的!”她在心里喃喃自语。“我得站在路边,离花生地远一点,万一有人来了,至少我没有摘,我还能辩白。唉,最好还是没有人来。”
“阿维,你快点好不好!”她一边再次催促,一边四处张望。
“你们在干什么!终于把你们逮住了!”这声厉喊像炸雷一样,从不远处的田埂上冲过来。她甚至没有看清声音的主人是什么样子,巨大的恐惧就已经像鞭子一样抽着她飞奔了。她也顾不上叫阿维——来不及想她,她活该!这个害人精,都是她非要摘花生,还把我拖着不走。我要是被抓住了怎么办?我的名声就毁了,再也抬不起头了!不,不能被抓住!
她脑子里风驰电掣般的闪过无数个念头,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飞奔时的喘息,她也不敢回头去看追来人的踪迹,只管条件反射一般拼了命的沿着最熟悉的路跑。
不行!我得绕远一点,不能直接跑回家,会被地主人跟着找到家里去。想到这里,她紧急的转向了离家更远的岔路。她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绕了几条路,渐渐才察觉身后似乎并没有人追来的声音。
地主人应该是跟丢了吧,幸好我绕了路,她想。她气喘吁吁的慢慢停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头发散乱,刚才一路跑也来不及用手拢好,原来是发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清我们的样子,会不会找到家里去了?我还不能回去,当面撞不到人,至少还可以试着抵赖吧。虽然她根本不知道抵赖是怎么做。
她又在路边忐忑的等了很久,直到实在等得无聊了,才不动声色的往家的方向走,特意避开了所有平时逛习惯了的田间地头——她要装作今天根本没去过那些地方。“要是能变成隐形人就好了,就不会有任何认识的人看见我曾经走过。”
“不知道阿维怎么样了,她那么滑头,应该不会被抓住吧?要是被抓住了,她一定会把我说出来的!地主人不会已经在家里等着我要对峙了吧?”想到这里,她又担心起来,但又无处可去,只能硬着头皮往家里走去。
“老刘,你刚才不打那张就好了!”还没进门,她就听到了牌桌上的笑语。太好了!她顿时觉得整个人轻松了:“气氛一切正常,说明地主人没有找来,爸妈也不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事,谢天谢地!”平时那么厌烦的洗牌、争论、调笑的声音,在这时的她耳里简直像美妙的音乐一样让人安宁。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觉得家真是避风港,让她有了躲避的地方。
“琳儿,你又跑哪里去玩了?浑身是灰的!作业做完了没有啊?”母亲抬头看了她一眼说,算是关心了女儿,手还在照常摸牌。
“我随便逛逛。”她不动声色的准备上楼,得把刚才穿的衣服也换掉,万一地主人挨家挨户的查问呢。她想,虽然平安到家了,但不能掉以轻心,得杜绝任何被抓住的可能性!
“你去地里采些青菜,等会陈叔叔他们就在家里吃晚饭。”
“啊!”她吃了一惊,差点踩空上楼的台阶。
“怎么了?快一点去啊!马上要做饭了。”母亲漫不经心的说。
现在出去,而且又去地里!她刚刚安放进肚子里的心脏陡的蹦起来:不行的,地主人一定还在那附近,一定是满怀愤恨,说不定还在骂骂咧咧。我这时候过去,不是送上门去被抓个正着?这下一定会被逮住不放,揪到家里来的。家里这么多人,爸妈这么好面子,我一直以来让他们引以为傲的乖孩子形象都会毁得一干二净,那么大的耻辱,我还怎么过下去……
那简直是比死还难受的场景,她不敢往下想,怔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该想什么理由才能推脱掉母亲的安排?说肚子疼?可是我刚才还活蹦乱跳的。说要赶作业?可是什么作业也不急在这几分钟啊。怎么办才好?她简直要哭出来了。
“……哦。”她嘟囔着,慢吞吞地往厨房挪去。
要不,就把事情告诉爸妈吧?那样妈妈应该不会叫我去地里了吧。瞒着他们,万一出去被地主人抓住,找上门来,给他们来个大意外,他们一定会更加气急败坏的,早点坦白从宽,也许我还能被少点惩罚呢。
不行……上次漏做了两页作业,就被爸爸批评了一上午,偷东西这么大的错,哪怕我没有直接干,爸妈也一定会骂死我的!我就再也没有乖孩子的形象了,再也不能骄傲的享受只给乖孩子的夸赞了。
她犹豫不决,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决定:赌一把吧!也许运气好,地主人已经回家了,刚才的事就可以风平浪静的过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爸妈也什么都不知道!
这半天来的身心折磨,令她暗暗下了决心——以后再也不去那片田地了!再也不忍耐阿维的任性和顽劣了,要跟她划清界限!
她从厨房拿了菜篮子走出门去,一出门就赶紧拐了个弯——别被人看出来她是从哪间房子里出来。她目不斜视的盯着往菜地的路走,心里祈祷最好不要跟任何人照面。
“琳姐……”阿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该死的丫头,站住!”
这一声低沉的怒骂吓得她心惊肉跳的顿在原地。
阿维哭丧着脸走到她面前,被一个穿着迷彩外套的男人拧着胳膊。这个男人像墙一样堵到她面前,她不敢正眼看他的脸,目光盯着他的胸口,那里有一颗扣眼里没有扣子——也许他只是个奔波于田间地头、没空打理自己的可怜的老农民,她想,希望自己的推测是真的,那么这个男人就没有什么权势能给爸妈带来多大麻烦了,这让她心里稍微轻松了些。
“快点把你们从我地里挖的东西交出来!”男人凶神恶煞的吼道。
“什么?我没有摘的,是她非要摘你的花生,我也劝不住她。”她嗫嚅着说。
“我只是摘了几颗花生,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阿维抢着说。
“你是大的,肯定是你带头,少废话!把挖出来的东西给我!”男人戳着她。
“花生都被她吃了啊,我真的没有摘,怎么给你啊?”她急得脸都胀红了。
“老子才不是问你花生!谁让你们来偷挖我的金子的?快点交出来!”
“金子?!”她吓了一大跳:怎么会有金子这么大的事?
“我们只是看到你地里的花生长得好,忍不住摘几颗尝一下,我们就摘了几颗,才几分钟,没有看到什么金子啊!”
“你们几个小崽子,上次跑到我地里尝到甜头了,今天还敢来挖!终于被我给逮到了,现在不给我全部交出来,我非把你们腿打断不可!”
“你弄错了,真的不是我们拿的,我们今天第一次到你地里,摘花生是我们不对,但是真没有看见什么金子啊,真的没有!”她斩钉截铁的大声说,被冤枉的气愤盖过了羞愧和恐惧。她瞪着男人的脸——那是一张胡子拉碴的中年农民的脸,头发被泥和灰胶成一绺绺的趴在头上。
“少啰嗦!不拿出来,我现在就去你家,让你父母赔我金子!”男人气急败坏的钳住她的手臂就往路上拽。阿维趁机就挣脱了他另一只手,一溜烟儿就跑了。
“阿维!”她无助的喊道。阿维跑了,连个证人都没了,剩我一个人面对这个胡搅蛮缠的男人,怎么办才好?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男人攥得更紧了,不由分说把她往路上拽。
“你那金子值多少钱?我赔给你就是了!”她拼命掰他的手。坚决不能让他找到家里去,现在阿维也跑了,他应该还不知道她们俩家在哪里,否则她就不会在地里被抓住了。
“你还赔得起?!”
“你说多少钱吧?”她压抑着心慌,装作冷冷的说。既然是自己纵容阿维偷花生,终究也算犯了错,又倒霉的遇上这么个不讲道理的农民,现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宁可赔钱给这个男人,也不能让他到众人面前羞辱自己!
“你想骗我?你拿什么赔啊?被你们挖走的那几块金子,少说也值两千块!”男人的口气没那么凶狠了,似乎也在盘算着什么。
两千……她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她亲手数过最多的钱就是今年的压岁钱一千块了,两千起码是橡皮那么厚的一沓吧?她被吓住了,她哪里能有这么多钱?
男人看她不说话,手上又加大了力气拽她:“走走走,今天你不带我去你家把金子给我还回来,你就别想走!”
她拼命踩住脚印跟他的拖力对抗。他的大手像铁钳一样桎梏住她的前臂和手腕,她感到手腕一阵剧痛——她的手表脱扣了,深深的硌着肉。
男人也觉察到了,他不由分说的把手表拽下来,捏在手里看着。
“还给我!”她急着叫道,这块手表是她十二岁生日时爷爷给的生日礼物。
“你还没赔我钱,还想要手表?想得美,回去拿钱来赎!”男人这下倒放松了手上的劲。
她挣脱出来,不由得放声大哭。以后再也不理阿维了!还有妈妈,为什么非得这时候要我出来摘菜!
她忍不住恨恨的朝地上的菜篮子踢了两脚,又想起要是哭肿了眼,还回去晚了,母亲肯定会责问,只好忍着泪水不敢再哭,摘了些菜往回走。
怎么凑够两千块那么多钱呢?她快愁死了,压岁钱本来她一直存着想买随身听,爸妈说随身听是浪费,乖孩子应该以学习为主,可是她实在很羡慕同学有随身听。但是现在手表被抢走了,不能不要回来,爷爷生前送的礼物,她舍不得。何况,哪怕说是不小心弄丢了,也会被爸妈批评好久……
也不可能找爸妈要钱,编也编不出需要这么多钱的事情啊。说实话的话,不就让他们知道我犯的错了吗?虽然我没有偷,但是按大人的规矩,我比阿维大,没有阻止阿维,主要犯错的就是我,他们还是会骂我。真是可恨的规矩!我怎么这么倒霉比她大!明明我管不了她。
她一边走,一边飞快的在脑子里计算:这个月在学校的生活费和教材费还剩五百,只能先用掉,找同学借钱买教材下个月再省钱慢慢还,那也还差五百。
回到房间,她翻箱倒柜的把所有可能值钱的东西都找出来,估算它们大致的价钱。属于她的东西并不多,其中大部分的东西还都是爸妈一清二楚的,少了哪件都有可能被责问。
除了这两个手办……阿维的表姐之前问过好几次能不能转手卖给她。这可是二十周年独家纪念版,不只是她,好几个同学都羡慕死了。
可是翻来覆去半天,只有这两个既能换钱,爸妈又不会过问。
她恋恋不舍的摩挲着手办,小心的用包装盒收好,到了阿维家。
阿维不在。
说不定是自己觉得没脸见我,躲着我呢,反正再也不想理她了!她想。
表姐阿云倒是兴高采烈的收购了两个手办,并再三确认了她不会反悔。
她攥着两千块钱,趁着晚饭前的时间飞奔去菜地里——男人早就不在原处了。糟了,我连他叫什么、在哪里拿回手表都没问。她急得想骂自己,赶紧又跑回花生地,远远看到隐约有个弯腰的身影。谢天谢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男人看见她,脸上惊讶的表情一闪而过:“钱拿来了没有?”
“给你!我说了赔给你的!快点把手表还给我!”她气咻咻的说。
男人把手表朝她手里一搁:“下次再敢到我地里来偷花生,可没这么容易饶了你!”
她赶紧攥着手表,头也不回的跑了。“金子也赔了,错误也弥补了,而且是我独自想的办法,他也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爸妈也就不知道我做了错事,事情竟然有惊无险的被我一个人解决了!”她感觉自己像成人一样,心里既后怕,又充满了自豪感:自己竟能不声不响的独自维护了尊严。
“那两个手办好可惜……但是,毕竟是我犯了错,那就是代价啊,知错就改、承担责任不是被夸奖的好品德吗?要是一开始就不听大人说的照顾阿维这样的坏孩子,就不会犯错了!”她觉得很充实,自己做到了更高的人格标准,同时又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更坚决的做个品德高尚的人——这是乖孩子应有的自我要求。
直到过了两天,阿维又像往常一样来找她出去玩。“她还好意思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她想,不由得鄙夷地看着阿维,又想起自己的壮举,于是她带着自豪,兼有教育阿维的想法,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以后不要再去偷东西了,上次那个农民的金子,我替你赔给他了,但没有下次了!你再不改正学好,以后我不管了。”
“哈哈,琳姐,你还真信那个老农民说的金子的事?”阿维大笑起来。“我当时一下被他抓到,刚开始也吓了一跳,回家我就问我妈了,她知道那个老农民。”
“你还跟你妈说了偷花生的事?!”她惊讶的问,那岂不是有可能会传到她父母耳里去?
“你不用紧张!我妈说,那个老农民是个混子,他说地里有金子,是诓我们呢!他到处骗人的,听说也偷过别人的东西!他说的话没人信。还好意思欺负我们两个小孩!”
她呆住了:难怪那个男人看到我拿钱赎手表会惊讶,难怪他最后没有拽我回家找爸妈赔,花生能赔几个钱。
她根本没有想到过,对方作为一个大人也会骗人,竟然没有任何品德可言。
“阿维那么满不在乎,比我还小,却什么都不怕,什么规矩、品德都不讲,反而还这么轻松自在。”
她觉得胸口被堵住了,整个身体都喘不过气来,一种深深的无助和脆弱感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