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兄弟姊妹七个,父亲是老大。但父亲说,其实他并不是真正的老大,真正的老大在很小的时候夭折了。那是在1960年前后,全国闹饥荒,人都没吃的,饿死了一层人。他们真正的老大那时候还小,饿得没法,捏死了张子忠家的一只小羊羔,被张子忠抓住一顿毒打,没些日子就死了。张子忠是村里队长,没人敢惹。爷爷咽不下这口气,一日夜里,提了一条棒藏在张子忠家大门背后,张子忠晚上进门,被爷爷架头一棒,打倒在地,爷爷在当日夜里跑了。爷爷的一棒没把张子忠打死。爷爷跑后,就杳无音讯。
父亲说六零年很多人饿死了,他也是饿死又缓活的。当时,很多人劝奶奶将快饿死的父亲放弃了,但奶奶硬是不肯。那时候,人都吃萝卜根,树叶,草根,后来连树叶、草根、都没了。他瘦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奶奶也饿的无力再出去找吃的了,只守在父亲身旁,用棉花醮点水,在父亲的嘴唇上抹。
就在奶奶最绝望的时候,爷爷在一个夜晚潜回家来。
这个往事是父亲讲的,爷爷从未提过。
我也没见过奶奶,奶奶在我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现在回想起来,在我小的时候,爷爷好像不怎么笑。他总是朝这个吼,朝那个骂,整天的忙碌,家里谁都怕他。爷爷只不骂我。叔叔姑姑他们不敢接近爷爷就打发我去取这个送那个。不管爷爷怎样发怒,和我说话总能静下气来。爷爷中等偏高的个子,瘦瘦的,看起来很精明,目光犀利,干啥事都似乎能一眼看透,做事想问题,总能切中要害。在他的"领导"下,一大家人,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但也没有落在别人后头。
后来,在他的大大小小的儿女都结婚生子有了各自的家庭后,爷爷也老了。
爷爷不再干农活了,他似乎把一个农民,在田地里干的活都干透了,似乎田地也不值得他这样的老把式再进去了。
不进田地后他迷上了抹牌,抹牌抹到痴迷的程度。先是在我们村子里抹,几个老头子聚在一起,这家挪那家的抹,抹得各家的老婆子儿媳妇嫌、骂,就转移到外村了。他还被村里抹牌的人按上了"牌队长"的名号。每天一早,他天麻麻亮起来,喝了茶就掮个铁掀挂个粪筐出门了。如果能在外面混上饭他干脆一两天不回来,混不上饭,就会在吃饭前从家门里进来。回了家,一进门,他先将铁锨立在墙上,放下空空的粪筐,朝厨房里窥探一眼,摸着自己的兜兜进了上房。进了屋后,他顺势蹭掉鞋,轻轻盘上炕,坐在炕头。这一连串动作他花不上十秒。坐好后,他先在炉子里架起火,架上茶罐,倒上水,就从各个兜里掏出自己的一堆乱钱,一张一张的数。如果是赢的一天,他面带红光,说话声音也大,刚和我说话,就抑不住笑容,茶开了都顾不上倒; 如果输了的一天,他面色凝重,老回想着什么,茶开了溢出来他都反应不过来。半天不说话,脾气也很暴躁,话说几句就显得不耐烦。你悄悄观察,他斜倚在墙上,会显得很乏惫。
爷爷性格脾气很不好,很直,爱冲动,难免也干些出格的事,也老爱得罪人。但村中老少都很给他面子,原来听父亲说,闹饥荒的年代,爷爷做过村里的小分队队长,那时的人因为饥饿,干活时,经常把生产队的粮食,偷着往家拿,别的领导看见了,总会无情地揭发,并把藏着掖着的吃的从他们的怀里腰里裤档掏出来,然后拉回去批斗。当时据说都有被批斗致死的。但爷爷从不揭发这些偷粮食的人,看见偷粮食的人,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人都记下了爷爷的恩情,并交代他们的子孙,一定要对爷爷好些。因此,爷爷脾气虽然很坏,但村里老小对他还是很客气的。
有时候,爷爷心情好的时候,会对家里的农事声音很大地提些指导性的意见,父亲兀自干他的活,默默的听着爷爷的话,也不吭声;母亲则在厨房里偷偷地骂:啥活都不干,你就悄悄的,还指挥这指挥那的。父亲很会做儿子,爷爷指导时,他"嗯啊"地应承着,但还是按着他自己的想法干。爷爷也意识到这一点,知道他说的话已失去了绝对的权威,最后,似乎给自己个台阶,就柔柔地说,反正我是给你们提个建议,到底咋做你们还是看你们自己的。
我是家中长孙,跟爷爷的时间长,爷爷也疼的多些。长大后,有时看着他,我会想,这个老头年轻时是如何的坚强果敢,十五六就担起了家庭的重担,繁盛了这个家庭;他又是如何地冲动,在他的第一个孩子被张子忠打死后,提着棒藏在张子忠家的大门后,欲将张子忠一棒砸死;他又是如何冲混了头地舍了老婆和嗷嗷嗷待哺的孩子,背井离乡走在逃之的路上;又是如何打探到消息,在这个家庭将要毁灭时,在一天深夜,潜回了家;他又是如何在他的妻子早早撒手人寰后,把自己的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个个拉扯成人。想到这些,他所有的性格的缺点都变得那么可爱。
爷爷去世是在冬十月
记得最后一次去看他,临走时他捏着我的手突然像孩子一些抽噎,泣不成声,那手渗着无限冰凉……
爷爷去世后我回到家 ,爷爷的棺材放在上房桌子后面,他睡在棺材里,悄沒声息,冰冷的棺材上面盖着白布。做丧事时,阴阳给爷爷念着长长的经文,我们都在地上跪着,阴阳的经声苍凉悲切,像在诉说一个古远的永恒的道不完的无奈的悲伤的故事,一旁,一个老头,个子很高,微驮,提着一面锣,随着阴阳的经声,高一声低一声有一声没一声地敲打着,他面无表情,神色倦困。他是张子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