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素日最爱参研十里八乡人的家庭背景,这一点遗传自叔祖父。
叔祖父是个没走出乡里的读书人,后头学了门木匠手艺傍身,走乡串户的打家什、盖房子。刀砍斧劈之余,爱跟主家拉家常,把人家家里的祖祖辈辈、姑舅姨父打听得一清二楚。老来上街,遇上个把不认得的年轻人,一打听其父亲,立马把人家的祖宗三代、旁宗姻亲说得头头是道,总赢得年轻小伙子一阵亲切。
父亲也爱读书,也没出乡,也跟着叔祖父学了木匠手艺,也把这个包打听的癖好给学了个十足十。
叔祖父早已带着他的乡邻族谱脑图作古。父亲也已年过花甲,随着我住进县城。
县城虽不大,毕竟与乡里不同。父亲的包打听没了去处,只有在老家来人时,和人拉呱那过去的事了。
我对父亲这样和人家刨跟问底的聊天方式颇是不以为然,这多不尊重别人隐私啊,现在谁还记得一表三千里的谁啊?
有时又想想,我这样对历史略有点兴趣的习性,不定就是遗传他的,他这样的爱好,也是探寻历史的一种方式吧。
直至看到刘喜悦的《人间的星河》,这种感觉就更清晰了。没错,“那些遥远的过往,实则离我很近。”离我们很近的人,是遥远也不遥远的过往。
父亲喜欢这些十里八乡的枝枝杈杈,可能是读书人内心的那一点火苗,探寻平淡生活中的传奇,描摹乡村传承中的曲折。尽管他可能并未意识到这个目的。
刘喜悦作为一个文学硕士,撰写家族史的小说作家,与我父亲、叔祖父们的无意识行为不同,她自觉地将多年探访的口口相传的4个故事记录成《人间的星河》,再现了那抗日战场、国共内战的一截烽火岁月,走近了那聚散离合、起落回转的四段传奇过往。
一、《一颗红豆》篇:凤仪——咽下多少悲欢离合
凤仪是浮梁庄里土生土长的人,因为五行缺金认了山里的水命婶子。从此多了一个疼她怜她的干娘和五个哥哥。
干娘接了凤儿到山里住,亲生爹娘日渐模糊。之间有多少午夜梦回怨亲生爹娘?又有多少回承受干哥哥干嫂嫂的排揎?作者春秋一笔轻轻掩过。凤儿一生都只惦记得山里的干娘,12年后还要千里跋涉来寻她。凤儿统共就记着干娘的好,其实累不算什么,就是在心里,没有前几年轻松了。
原本要许给五哥,给干娘做个儿媳妇的,但凤儿遇见了骑着白马的“军爷”菱舟。凤儿被他白白的牙口勾去了魂。干娘抱着她:“行军打仗的人脑袋都是别在腰带上的,你跟着他能享几天福?”“娘,我命好,我一定能享福。”凤儿觉得自己命好,凤儿很知足。
凤儿留下法币和袁大头给五哥另娶媳妇,走出了山里,走出了浮梁,去了武汉,去了重庆。
骑白马的“军爷”是有妻子儿子的。太太安娜识文断字,还能写洋文,会开小汽车。太太让她叫“叫姐姐”,不像戏文里的那样欺负凤儿这个姨太太,凤儿轻吁一口气,重庆真好,有家的味道。她给菱舟做衣服做鞋,也给姐姐还有小军做。凤儿心里想,来到这个家已经是万分的幸运呢。
菱舟回家总跟凤儿待在一起,太太有了小军,再没生孩子,凤儿却生了颖儿、小辉。
菱舟开拔去了宜昌,日军战机轰炸重庆。凤儿跟安娜一起躲防空洞,炮火把这里变成了修罗场,安娜想要离开重庆。凤儿却要与菱舟生死与共。
内战爆发,菱舟不愿面对同胞残杀,立意自杀,叮嘱凤儿带着他的血脉走。
凤儿拖着小军,小辉、女儿颖儿千里迢迢要回去寻娘。
兵荒马乱的路上,弄丢了心爱的女儿,病死心爱的小辉。千辛万苦方带着小军回到茶山。
12年过去了,灶边已换新人。惶惑间,觅到了拄拐的娘亲。从此,埋首乡间,相伴爹娘,抚养菱舟的唯一血脉。直到那一年,收到安娜远隔重洋寄来的一封信。
冷心冷眼冷情的安娜,失望于菱舟的感情,看透了战争的本性。因此,未曾与凤儿演一出宅斗戏码。暮年辗转寄给凤儿的信里面,却是打日本胜利那一年的全家福。
凤儿抬起眼向门口望去,是当年溪口望见的那匹高头大马,凤仪觉得自己该走了,她抬起脚来,那一颗红豆般的朱砂痣在脚踝上不断摆动。
马儿跪下来,它等着凤仪骑到它身上去,那是1940年。
二《星河》篇:顾少棠——一个人的回忆
顾少棠的记忆始于母亲去世时的场景。三岁时,他失去了母亲。表姨带着女儿青青来照顾他。
少棠读书,先生要他“勤能补拙”。他不知道自己“拙”,他用功读书,回家好教青青认字。
表姨成了后妈,生了两个弟弟。把他赶出了家门。
少棠投靠长姐,决定只身当壮丁以报姐恩。
歪瓜裂枣的壮丁让徐绍桓训练成了勇士。流浪汉四德也一改玩世不恭,成了少棠的兄弟。
识得字的少棠得以跟在徐连长身边。“等有机会,我推荐你去南京读军校”。可惜的是,顾少棠再也没能等到这样一个机会。
顾少棠们在一个雨天来上海打日本鬼子。鬼子真多啊,还有天上飞的大鸟,地上行走的铁盒子。四德倒下了,大杨也没了,连长也倒下了……
少棠命大,掉进了老陷阱里,一个人活下来了。野狗们撕咬着兄弟们的遗体。少棠的心里像是砌上了一堵墙,他觉得自己不该活着。
少棠别了救助他的老乡,掩埋了战友。一个人要走到南京去,然而,南京也早已沦陷,那年春天,少棠到了皖北游击队,南征北战,最终回到了出发的王集镇,青青已难觅踪影,老宅也面目全非。
老年顾少棠再次回到战友们的坟地,他无法证明,这里曾埋着打过鬼子的兄弟。他拿不出“证据”,也没有“材料”。他曾在纪念馆的照片上,见过曾救助了他的阿全一家的房屋遗址,还有一堆被杀戮后的白骨,这白骨里,有没有阿全一家,没有人解答。
白发苍苍的顾少棠被人忘了,只有那一群兄弟,是他一个人铭刻的记忆。
三、《惊鹊》篇:朱鹊——女土匪的爱恨情仇
朱鹊十三岁才见着当“司令”的爹,才晓得娘是爹的四姨太,才住进那有着六个司令老婆的司令府。
野孩子朱鹊与司令府格格不入。为着娘才收敛脾气。然而娘却因为怀弟弟难产而去。
爹没心管这一群女儿,只对那还不曾来到人间的弟弟上心,要把朱鹊许给人做小。
朱鹊逃出家门,遇上了来睡姑娘的土匪武虎。
武虎把朱鹊扛上了山。
牙尖嘴利的朱鹊入了武虎的心,歇了他睡别的姑娘的心。
“你要是想要我,那你就该和我好好地说啊。”朱鹊一拍桌子,扭头就走了。17岁的朱鹊成了压寨夫人。
朱鹊教土匪男人识字,男人扭扭捏捏,偷偷摸摸地把两个人的名字排在一起。男人教朱鹊打枪骑马,骑着小黑子,四处游猎。
逃走的肉票马有亮带兵端了寨子,朱鹊忍悲埋了武虎和兄弟们,骑着小黑子回了松花县。
日本兵来了,朱鹊救下了游击队的指导员康龙,看到了战士们眼中的星星之火,端起了枪,汇入了抗战洪流。
上级交待的殂击任务里,要杀的是两颗星的中佐小林与一颗星的山崎,康龙率队掩护,时机不多,要速战速退。
朱鹊在瞄准镜里发现了马有亮。
鹊儿,你好好地活,好好爱,虎哥在天上好得很。
虎哥,我还欠着你一条命哪,你的仇我没忘。
鹊儿,你替我好好活,比啥都好。
朱鹊拒了康龙眼中的热情,不顾预先的计划,扣动了对准马有亮的扳机。
迎着日本人发射过来的炮弹,冒着生命危险,朱鹊捕捉到了山崎的背影,开出最后一枪。
小黑子又疯跑起来,载着朱鹊和她的爱恨情仇。
四、《少年长安》:赵家禾——文曲星的琴南一梦
赵家禾是个弃婴,幸而被开杂货铺的赵本利夫妻收养。
赵杨氏给门口的白胡子老头子布粥。老头子看过了家禾的手心:小少爷,文曲星啊。
赵家禾读书好,算盘精。赛过欢哥和喜妹两兄妹。入了来济南城开饭店的日本老板吉村的眼。
家禾在吉村店里当学徒,习得了地道的关东日语,发现了两种语言的妙处,感怀于两种文明的共生。他成了舜庙街的一颗小明星。
吉村的女儿琴南来了舜庙街。家禾看着她的眼,眼眸清亮,恰是月光璀璨。他拥抱了这个异族的少女,嗅到了她领口的芬芳。忽略了喜妹的黯光。
日本兵的铁蹄踏破了舜庙街的安宁,刺刀割掉了芦花嫂子的乳房,划开了张家大哥的胸膛。家禾爹娘死在了地上,鲜血染红了欢哥的爷娘……
吉村和琴南不知去向,家禾孤单地留在了街上,日夜失常,一次次清洗刷不去血腥与悲伤。
欢哥苦等十年,回来杀死了当日血洗舜庙街的带兵头儿,而今的驻济南日本总领事。日本兵尖锐的利刃扎破了欢哥的身体。家禾吃力地扛起他的身体,转眼看见了喜妹。
喜妹成了家禾在鞭指巷的唯一常客。他俩去了千佛山的月老祠磕了三个头,算作乱世已礼成。
那天的琴南,倚桥东望。“滚滚红尘终误我,今宵月夜可流连”。
家禾闭上眼,在心里默默念了一个名字。远远地,他看见一片断壁残垣。
刘喜悦用四个故事,讲述了一段并不遥远的历史,谱写了一曲尚未散去的恋人情,兄弟义,家国恨。
凤仪、少棠、朱鹊、家禾终已去,世间只余聚散缘、离合情。一页风云散,时空已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