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岁那年,我妈对我说小杰忘了你从前的名字,从此以后你只有手里拿着剑的时候才有名字,一人一剑叫长风。
我问我妈为什么,我妈用她粗糙的手捧起了我的脸庞,对我说,因为你要用这个名字杀一个人,他是你的杀父仇人。然后我妈用手指将杀父仇人的名字写在了我柔软的手心。我觉得妈妈的手涩涩的,划得我的手心很痒。但我不敢笑,反而装得很伤心。
也就从那一天起,我妈妈开始教我练功。她让我一年四季勤加练习,等到十八岁时去江湖寻那仇人,杀了他。可是我不想练,老是偷懒,挨了不少妈妈的打。
在我十六岁那年,妈妈死了。那是一个秋天,天空飘满黄色的落叶,妈妈倒在了看我练功时站的那棵树下。我叫她,她只是对我笑,嘴里念念有词,说着,好好练功,将来报仇。最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仿佛她已经看到了我血刃仇人的情景。
妈妈死后,我开始努力练功,练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成为江湖第一高手,然后报仇。
十八岁那年,我觉得我把自己的剑练得够快了,
于是走出了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山村,去寻找江湖,去找自己的仇人报仇。
我首先来到了一家酒楼,那里拥有一种让人馋饥的香味,那种味道我闻所未闻。我用妈妈留下的钱要了一桌子菜,一大坛酒。我吃得酣畅淋漓,不知不觉喝醉,于是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那种香味一直跟随我来到了我的梦里。
我在半夜三更被店小二叫醒了,他告诉我打烊了,他说话时一直弯身子,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驼背,但在我把银子放到他的手里以后,我知道我错了,他直起了身子对我说客官慢走。
我摇摇晃晃地来到街上,一片漆黑,走了几步,脚下一踉跄,倒在了街角,又睡了过去。
我再次醒来时天亮了,我揉了揉发痛的眼睛和发痛的脑袋,想起一件事,我要报仇。我直起了腰时踌躇满志,可是在下一秒,我的心猛得一颤。
我忘记了我仇人的名字,我怎么能忘记,于是我不断敲打脑袋,努力回忆当年我妈妈在我手上写下了什么,可是脑子一片混沌。
我太着急了,我开始哭了,眼泪顺着我的脸庞往下流,妈妈,我该怎么办?我近乎哀求着呜咽,希望我已逝去的母亲能给我暗示,但一切都是徒劳。
我哭了好久,应该是整整一天,在夜晚到来的时候,我的眼泪流干了。那一夜不知哪里的猫在不断叫唤,街上时不时响起零落的脚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我在夜里又冷又饿,当第二天清晨来临的时候,我想通了,反正找不到仇人了,还是要填饱肚子,我这样想着,那种香味又开始在我鼻子边出现了,口腔里充满了涎水。
我又来到了那家酒楼。
可是我口袋里的银子已经不够我再大吃大喝一顿了。我在门口逡巡着,眼巴巴地望着里面。我看见各色各样的人,或站或坐,不断用手中的筷子夹着各种美味的饭菜,筷子头上油光明亮,他们的嘴巴咂咂作响。
我觉得我的肚子在叫了,于是我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时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一扭头看见了一位老人,这老人已白发苍苍,与他苍老脸庞形成对比的是,他那一身绸缎,光鲜艳丽。
老人摇了摇了自己身上的钱袋,对我说,走我请你吃。
我毫不犹豫地跟着老人进去了,我点了比上次多两倍的食物,我吃得肚子圆圆滚滾,打了个饱嗝,老人说话了。
老人说话时他的眼笑得眯了起来,他说得不紧不慢很从容的样子,“小伙子,你帮我杀人,我请你吃饭,每杀一个人就请你吃一顿好吗?”
我斩钉截铁地说:“好。”
接着老人从怀里摸索出来一样东西,老人的动作让我想起摸鱼的情景,最后老人很得意地拿出了他终于摸到的那条鱼,是一张纸。
纸上赫然两大字,刘庆。老人将纸展开放在我的面前,他就走了。双手背在后面,悠哉悠哉地走了。在老人从酒楼走到外面的那段距离里,我注意到老人那种奇怪的脚步声,既感觉拖拉着地面又感觉走得铿锵有力。
我很快找到了刘庆。其实是我刚要站起来离开,便听到了旁边一个人自称刘庆。我转头一看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他的对面坐着另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们谈话时声音洪亮,像是怕别人听不见一样。
刘庆正在和对面的男人讨论自己在青楼里的飒爽英姿,他说得极其兴奋,涨红了脸庞,时不时举起碗,将一碗酒咕嘟咕嘟咽进肚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兴奋,所以我直接问,你就是刘庆?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说话,只是嘿嘿笑了一下,问怎么了?他笑得时候很轻佻,我从那种笑中看到某种藐视。
于是我拔剑了,他笑得表情还凝结在脸上,可是喉咙已经被我洞穿了。我抽出了剑,他倒下了,还是笑着,血从他的喉管里汩汩地流,一地的红色。
从那天以后我在仓皇逃脱的众人口中出名了,他们说我的剑快得眼睛都看不到是如何刺出的。
我没有再找过那个老人,因为已经不需要找了,每天都有许多人争着抢着要请我吃饭。我第一次感觉到武功在这个江湖上是一个多么有用而宝贵的东西,不只是可以用来报仇。
不久,我吃腻了酒楼里的菜,又发现了另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传来的盈盈笑语,如同饭香一样诱人。那里拥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她们穿着红色的衣服像翩翩起舞的蝴蝶,我突然明白自己去刺杀刘庆那天,他为什么那么激动。
我并没有和其它男人一样和那些美丽的女人睡觉,因为我记得妈妈告诉过我美丽的女人都是毒药。但是我喜欢看她们,她们太美了,她们的腰背胸臀都和男人不一样。
就在我流连忘返的时候,一个男人撞在了我身上,他的脸上带着贪婪的笑,即使他发现撞到我之后,那种笑依然没有消失,我想他是醉了,他的眼睛还在盯着我身后那个惊慌失措的女孩。
我手里有剑的时候,杀人是件容易的事,于是我给了他一剑。
红色的血和那里红色的楼阁,红色的布幔,红色的衣襟比起来一点也不刺眼。
我听到杂乱的脚步,尖声的叫喊。眼前尽是奔跑的人群。不一会偌大院子,就剩下我和旁边的女孩两个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睛里闪闪发光一直盯着我看,然后她像快哭了,对我说,大侠能不能让我跟着你。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也可以陪你……睡。
我虽然很喜欢看女人但是我总不能带着一包毒药浪迹天涯。我摇了摇头,拒绝了她,没想到她突然抱住了我。我的心突然跳得好快,她的胸脯很软,紧紧贴着我的背,我要拔剑了,她突然又松开了我。
她对我说,你如果不想和我上床,为什么要救我。我根本不想救她,我只是抬了抬剑,可是女人不这样想。
我并没有解释,而是面无表情地走了,她则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我在心里下定决心,如果她再跟着我,我就杀了她。可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
就在我走到一条小巷的时候,一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向我斜刺一剑,我本来可以应付的,可是她出现了,挡在了我前面,那一剑刺进她的左胸处。
血在她的胸口蔓延,我的心突然好痛,她倒在我怀里对我说,我是不是不够美,你都不想要我。
黑衣人又刺出一剑,他的剑根本没有到来,我的剑已经贯穿了他的心脏。
这时老人又出现了,他像看出了我的渴望,很快治好了那个女孩。然后老人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笑眯眯地递给我以后,踏着他奇怪的脚步走了。
女孩对我说,她叫红霞,红色的红,红霞的霞。她对我说这些时,她笑了,因为她躺在我的怀里。她笑起来好美,眼睛里点点的泪光更为迷人。
她问我,能不能养她,她说她不娇贵,只要有饭吃,不受别人欺负就行。那一刻我突然想允诺红霞,因为我不想让笑起来这么美丽的女孩失望。
我也对她笑了,我说好的。她又笑,笑得脸都红扑扑的,然后她把脸埋在我怀里说,我在这里觉得安稳,我能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
女孩,尤其是年轻的女孩总喜欢说一辈子,我没有说话。不一会她不开心了,她把手放在了自己左边的胸脯上,她刚才还在笑,突然又热泪盈眶,她说,我不是个完美的女人了。
我知道她是指她的伤势,她肯定觉得我没有回应她,是嫌弃她。
我把她放在胸脯上的手轻轻拨开了,然后用自己的手覆在了上面,我对她说,你是个完美的女孩,你很美,你可以永远待在我怀里。
她破涕而笑,笑得满脸泪水。
那天我找到了老人纸上所写的名字,是个少年,脸庞白净,身材挺拔。红霞非要跟着我来,所以她就在我的身后。
红霞一个劲地问我,你为什么要杀他?我对她说,因为他的命已经跑到了你身上。
红霞不高兴,她说她不想我杀人。我说非杀不可。
然后我就出剑了,因为红霞的不高兴,我出剑时也有些犹豫,所以给了他少年出手的机会,就在我的剑贯穿他的胸膛的时候,那少年抛出了一团烟雾。红霞毫无悬念地挡在了我面前。晚上,我才知道红霞是中了热仙散。她在我为她铺好的草席上不停地叫热,一个劲地用手扒自己的衣服。我喊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回答我。不一会她昏了过去。我看着衣衫不整的红霞,心跳得好快,我口干舌燥,突然扑了上去。
接着我在一往无前的欲望的驱使下占有了红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从来没有学过或者见到过那种事。
我做完了一切,冷静了起来,我明白应该给红霞找一桶冷水。
于是我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另一个男人趴在红霞身上,他和我一样的气喘吁吁。我听到他说,这娘们虽然有个疤,可是丝毫不影响手感。
我的剑刺出去了,一剑贯穿那个男人的胸膛,我又刺一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愤怒,如果是因为他对红霞做了那种事的话,我自己也做了。也许是人总是能看到别人的错误,看不到自己的吧,只是我真的很愤怒。他的鲜血流了红霞一身。
我用冷水帮红霞洗了身子,然后给她穿好了衣服,抱着她一夜未眠。我觉得我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她。
红霞在第二天恢复了神志,她看到地上的尸体,断定昨天是那个男人把她玷污了。她哭得死去活来,我对她说,没事的没事的。
她对我说,你又救了我一次,可是我不能嫁给你了,我脏了。
我说,你不脏,男人才脏,她堵住了我的嘴,眼里含着泪说,不,男人也有不脏的,你就不脏,你是我的英雄。
英雄两个字令我胆战心惊,嘴唇发抖,我不敢告诉她我也对她做了那种事。
接着她眼神凄凄地说,以后你能不能不要杀人了。我哥就是被别人杀死的,虽然他很坏,但是我还是很伤心。
我问,你哥叫什么名字,我为他报仇。
红霞又钻到了我的怀里,她像是想到了伤心往事。她说我哥叫刘庆,他罪有应得,你不用替他报仇。
我的心猛烈地颤抖。
一个月后红霞用剑指着我。她的剑离我的喉咙没有一点距离。她眼神决绝,因为她不但知道我杀了他哥,也知道了我也对她做了那种事,虽然后来我已经和她做过许多次那种事,可是她说那次不一样。这些秘密的泄露,当然是因为我酒后失言。
她半响没有说话,一直盯着我看,然后她的眼眶突然红了。我不知道她眼眶红了是因为风沙吹进了她的眼睛,还是因为她难过,反正种事对于女人来说,很复杂。“你说怎么办?”她终于开口。“是让我杀了你?还是你娶我?”接着她这样说。
我笑了,我知道她不恨我,因为她爱我。我轻轻地拨开了她的剑,慢慢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我知道她一定会跟上我。
我走了很远,可是红霞还是没有追上来,我走到了一条巷子,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在聊天,她们说话的声音像是两只被晒干的咸鱼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那种声音让我战栗,我的心突然一紧,赶紧往回奔。
等我赶到的时候,红霞已经死了,她倒在一片血泊里,血在地上蔓延多像一片红霞。
我哭了,如同那个我发现自己忘掉仇人的夜晚一样,哭得很伤心。我哭了两天两夜,我没有了哭的力气,于是又是一顿海吃海喝。仿佛食物能填饱男人内心的孤寂与空洞。只是我以后再也没有杀过人,因为我看见鲜血便恶心。
许多年后我遇见另一个女人。她叫第二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叫这种奇怪的名字。
她笑起来很好看,很像红霞。也许所有男人都是这样,第二次第三次爱上的人都是初恋的影子。我觉得上天如果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拨开红霞的剑不会从她身旁走过,而是马上将她揽在怀里,对她说,我愿意娶你。
确切地讲,第二蕊比红霞还美,她的体态,她的微笑,包括她说话时的样子都很像红霞,又比红霞少了些风尘气息,多了些天真烂漫。她是真正的完美的女人。我们一见如故。她整夜在我怀里睡觉,我整夜地在她身上寻找失去的温暖。日复一日,我的手已经不适合拿剑了,我知道自己以后就算想杀人也很困难。
每次我抱着她的时候,她都不叫我长风,她叫我风儿。因为我抱着她的时候不拿剑,没有了长剑的长。
我意想不到的事是,一年后,第二蕊的剑也指向了我,她的剑死死地抵住我的胸膛。原因是她发现我去了青楼。
她对我邪笑着,我与她两年的缠绵已经荒废了武功,她如果想杀我,真的可以。
但我觉得她不会,她会像红霞一样立马红了眼眶。我内心笃定,她舍不得杀我。
我正准备拨开她的剑。她一剑刺进了我的心脏,我心突然好痛。
第二蕊像疯了一样愉快地大笑。她问我,你还记不记得你杀过一个少年。为了救一个叫红霞的女孩。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按照老人的指示是杀过那个少年。是那个少年让红霞中了热仙散。
第二蕊继续说,他就是我的未婚夫。红霞是我杀的,我杀完她以后努力学习她的微笑就是为了废了你。
第二蕊说完,大笑了起来。
我倒在了地上,泪从我的眼角流出。我想起我妈妈的话,美丽的女人是毒药。我想起了我与红霞的第一次见面,我误打误撞帮他杀了个人,那天的阳光真好,我觉得她很美,所以我对她动了恻隐之心。当然这种事也可以反过来说,那天的红霞真美,所以我觉得阳光真好。
接着她替我挡了一剑,这就是宿命的开始,我喜欢上了她。我觉得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不会救红霞,而会选择在她的心脏处补一剑。
现在,我想起来了,妈妈对我说我的仇人是个看起来慈眉善目内心无比狡诈的白发老头,他的脚步听起来既拖沓又铿锵有力。妈妈在我手上写下的是无忧命三个字。
一切都不重要了,反正我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