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外号外,蒋介石亲任国立中央大学校长了,蒋介石亲任国立中央大学校长了。”报童扯着变声期的鸭公嗓满大街吆喝,路人纷纷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铜板,等不及就站在街边读起来。
“这倒是图了个稀奇,一国元首竟然挽起袖子亲自做起“国子监祭酒”,只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眉水桦刚从裁缝店里出来,一时适应不了外头的阳光,只得眯缝着长长的双眼。新裁制的墨绿色旗袍润在玲珑有致的身子上,凸显出她脖子上的肤色白皙,唇色樱红。波浪的长发高高的盘成一个髻,样式便是最简单的,却颇有用心的插上了一根镶了银钻的钗。
“学生们能受得住蒋委员长的管吗,知识分子都爱摆清高姿态,真不知道周教授这回要怎么做了。”眉水清话音刚落,便意识到不合适,连忙吐了吐舌头。
眉水桦像是不在意,看都未看水清一眼,扬起脖子微微带着笑意说:“现在的知识分子,天天说政府不好,似乎只要骂两声腐败,便是个进步人士了。水清,你说是不是。”
金陵的街面上尽是灰尘,黄蒙蒙一片,一直够到脚脖子。这时节阳光里掺和着几分凉意,路边茶汤摊子上摆着几大碗六安毛尖茶,雨水喂的,尤解干渴。金陵城已沦陷六年,大户人家东奔西跑,早已过的没有人样,幸得这两年才太平了些,投靠着有关系的的亲戚,找了个屋子安了个家。眉水桦盯着那碗茶汤,想着待到今天来看,真不以为这还是原来那个金陵城。
“桦姐姐,老太太说了,今天下午召集大家来客房打几圈麻将。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得抓紧点回去,不然那几个姐姐们又得七嘴八舌。”
“哎呀,我都差点忘了这岔。”眉水桦突然停下,“你看你,这一身白布衣裳怎么成,等那几个姐姐们又得说我带坏了你。走走走,再去裁缝店看看,有没有现成的衣服能穿。”
“不用不用,我房里还有不少衣服,上次你给我买了一件格子衬衫裙你忘了?我回去换一身就行。”
眉水桦再次打量着水清,又慢慢提起了黑色高跟鞋的步子。“水清你也不小了,女人到这个年纪要学会打扮,成天都是个学生模样,哪里好给你找个婆家。”
女人们凑成一桌打麻将,老太太坐在西面,背对着窗户。眉水桦不好麻将,倚着老太太的座椅嗑着瓜子,感觉老太太这几年的身躯不如从前那么硬朗,这么想着,却不多说一句话。
“还是回南京好,虽说这屋子和以前没得比,但好歹是回了家。”三姐姐扯着大嗓门,从庭院里一直说到客房来。“男人们在院子里聊着蒋介石当校长的事,说近期就会请几个教授吃饭,大家都猜测,周教授会在这个名单之内。”
眉水桦继续磕着瓜子,倒是二姐好奇的“喔”了一声。
三姐姐看该搭理的人不搭理,便又继续说起来,“周晖安若是和蒋介石吃了饭,好处自然是显而易见的,恐怕,就不再是原来那个穷傻小子了。”
“学者的心思,三姐姐哪是能明白的。再说这没有确定的事,说多了不就成了嚼舌根了吗。”
三姐姐被眉水桦将了一军,柳叶细眉气得直往上挑,“六妹妹,我是不懂他的心思,但你和周晖安还是有过一段夫妻情谊的。就像我这耳环,原配的珍珠才好看,非得弄一个钻石放上面,倒不合适了。妹妹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天跟着老太太不是个办法,难道还真打算一辈子不嫁了吗?还不如趁着这机会,抓住周晖安,难保你下半辈子不会享福。”
二姐咳嗽了一声,“红中。”
眉水桦笑了,三姐姐最讨厌的便是她的这种笑,像太极,看上去懒懒散散,事不关己,却能直直的打到你的内心去。“不劳姐姐费心,家里出了你一个享福的就够了,嫁给了汪精卫的亲信,全家人都随着你过好日子。”
“老六!”老太太呵斥了一声,“去把我的烟袋拿来。”
眉水桦这才软绵绵的挺起身子,放下手中的瓜子。三姐姐暗暗较着劲说“这死丫头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
刚踏进房间,眉水桦就把门关上了。
“桦姐姐,三姐姐又为难你了吗?”水清不喜吵闹,躲在房里看书。
“你三姐姐就是爱多管闲事。”眉水桦笑着坐在了床边上,床边上还绣了花,很精致的样子。她摊开右手掌摸着自己的头发,“家里有个她,倒也热闹。”
“我就不喜欢三姐姐,嘴多聒噪。”水清嘟着嘴说道。“我喜欢桦姐姐。”
眉水桦看着扎着马尾的水清,“真可爱。”
这时候外面二姐在喊“老六,有人敲大门,你去看看是谁。”眉水桦听罢也没应,直接就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的是个穿白西服的青年,抹了不少头油,提着一包点心,胸口还别了一支钢笔。眉水桦觉得这人笑容很礼貌,眼神却很调皮。
“你好,我是龚家的儿子龚永修,父亲听说眉家回了金陵,搬了新家,他老人家腿脚不方便,让我代来问候。”
眉水桦微微低头瞟了眼龚永修的皮鞋,是好货,而且看得出来会保养,于是故意倚着门栏朝他不经意的笑了一笑,“进来吧。”
龚永修盯着眉水桦苗条的脊背,也笑了,快步走了进去。
庭院里阳光正好,照得一片绿意盎然,祛了些战争留下的阴霾,一派和谐。男人们和女人们不同,女人们在一起永远都是麻将、时装和男人,男人聊的则是战争、政治,没有例外。男人们站得笔挺,表情严肃,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显得轻松不少,聚在一起巴望着看蒋介石的笑话。龚永修也在这之列,和眉家姑娘的男人们一起晒着太阳。眉水桦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好天气,竟突然生出兴致来摆弄花草。于是便俯下身子,阳光正正好照在她的侧脸上。龚永修看着那一张不算多漂亮但有意思的脸出了神,此时正巧水清走过,龚永修立马叫住了她。
“这是眉家的小妹吧,清纯的模样真漂亮。”
水清被这突如其来的赞美羞红了脸,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三姐姐站在一旁听到这话,兴奋的蹭了过来。“我们家小妹模样生得俊,人也好,安安静静的,可是乖巧。你们年龄也不差太多,有话聊,没事可以带着小妹到处逛逛去啊。”
“那是那是,得闲一定带小妹去吃糖饺,吃四喜元宵。”再一瞥,眉水桦已经不在这了,花仍旧开得艳。
一周之后,龚永修果真上门拜访了,提出晚上要带水清去秦淮河附近兜兜风,无奈近日气候凉,水清不小心伤了风,秦淮河定是去不成了。老太太怕辜负了龚永修一番心意,便要眉水桦陪同。
“真可气我这弱不禁风的身子。”水清 披散着齐腰长发,面容显出虚弱,倚靠在床头缠绕着手指抱怨道。眉水桦换了一身鹅黄色短旗袍,在梳妆台前精细的描着眉毛,人看起来年轻不少,加上胭脂水粉的衬托尤显俏皮。
“你这气的是不能去吃喝玩乐,还是气不能和龚永修见上一面呐?”眉水桦抿了抿桃红的双唇。
“哎呀,桦姐姐。”水清苍白的脸上瞬间泛上一层红晕,“人家才没有那个意思呢。”
眉水桦从镜子里瞟着水清的反应,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却也不再说些什么。
夜晚的秦淮河静静悠悠,夫子庙青砖小瓦,被彩色灯泡点亮,岸边挂着几串红色灯笼显出一种凄凉的喜悦。河水上有四五条黄色顶棚的木船,乘客坐在里面笑得动人,灯影桨声和十年前的晚上没有分别。微风阵阵,带着酒楼里的鱼腥味,吹得人意乱神迷,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归属不明的负罪感。眉水桦的鹅黄色旗袍在夜里分外打眼,似乎所有的灯光都隐隐的笼罩在了她身上,一旁的龚永修觉得这个女人有种不易察觉的美,便自然的朝她又靠近了一些。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眉水桦站在桥上朝河上望去。
“哪有后庭花,我只听见眉小姐的心跳声。”龚永修也停下步子,一手撑着栏杆,细细端详起眉水桦。
“后庭花就在你心里,我听着了。”难得见到眉水桦一脸娇嗔的模样,龚永修笑了起来。“看,天上的月亮。”眉水桦抬头,只见那月牙弯弯,像一把细小的镰刀。“秦时明月汉时关,眉小姐在上辈子恐怕也同我在这样一个夜晚赏过月罢。”
“上辈子,谁信上辈子,我只相信现在发生的事,我只相信龚先生爱着我们家小妹,却管不住自己一张甜嘴。”话音刚落,眉水桦便离开栏杆慢悠悠的朝前走去。
“眉小姐可是误会。”龚永修慌张的追了上去,“我与小妹年龄相仿,全当交个朋友,又不好辜负三姐姐一番心意,于是便邀小妹一同出来散步。”
“你多大?”
“我今年二十七。”
“比小妹大四岁,比我小三岁。”
“年纪大的女人更加迷人,自我看见你后便深信不疑。”
眉水桦心里装下这些情话,又忍不住的抱怨“满口胡诌,男人们爱的都是年轻的漂亮姑娘,我早不是了,水清是。”
龚永修看见黑夜里眉水桦的双眼发亮,知道她这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男人要女人,不花点功夫怎么成,于是又安慰道“年轻女孩固然是好,单纯,但是只如冰糖,甜的没有韵味。像眉小姐这样的女人,是梅花糕,甜里还透出点不一般的香。”
言语间,眉水桦突然感觉这样的夜晚好像真的发生过,金陵的前世今生,热闹的贩卖吆喝,前头被炮火摧败的几家小店,时不时能入耳的几句日语,一切都真实到可怕。偌大的金陵城。
此后,龚永修便三番两头叫司机开车拜访眉家,提些水清爱吃的点心,陪着老太太说说话,眉水桦就在一旁听着,眼神绝不多看一眼。甚至有几回,龚永修堂堂正正的邀请水清一同去舞厅找乐子,水清很是兴奋,但毕竟没怎么去过这种场所,求眉水桦陪同一道。眉水桦只得说自己吃了生食,胃疼,不方便出门。
“你不是从来都不喜好这类场所吗?怎么龚永修一邀约便还答应去了?”眉水桦轻轻捂着肚子试探着,“女人啊,得有点自己的主张,刚在一起就顺着男人的主意走,以后必定得受苦。”
这一说水清又犹豫了,拿着白裙子问眉水桦,“桦姐姐,那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去吧去吧,去了之后好生观察着他。”
眉水桦看着他们上了车,龚永修故意朝她笑了一下,这一笑,倒惹怒了眉水桦,接连着几天在家闷闷不乐,憋着一肚子不痛快,也找不到地方可以发泄,想着和姐姐们关系也都不好,干脆出去住两日,也当散个心。于是便和老太太打了声招呼,花自己的钱另外租了地住,图个清静。
“你像只猫,一只很大的猫。”
眉水桦盘着腿在一张大藤椅上,手指夹着一根香烟。她没有化妆,没有盘髻,没有表情,光着脚丫,烟就从嘴里吐出来,被茶几上的橙色台灯稀释。龚永修在房间的另一头,穿戴整齐,看着眉水桦。
“水桦,好好的怎么住了出来,不会是生我气了吧?”龚永修嬉皮笑脸的问,但很快又收回。
“你想多了罢。”眉水桦掸掉烟灰,压抑着内心的欣喜,露出一个无关紧要的笑容,“我不过是腾出地方给你和小妹来往,夹在中间当电灯泡费神。”
“你……吃醋了罢?”龚永修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凑到眉水桦跟前,“我发现我……”
“什么?”
龚永修犹豫了几秒,“并不喜欢水清。”
此时的眉水桦心中早已明白三分,但又不愿过早的表现出来,甚至不愿龚永修将心思说出口,毕竟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不能让自己掉了价。男女这盘棋,沉得住气才能赢。
“听大家说,蒋介石担任校长,果真邀请了周教授赴宴。”龚永修继续说。
“噢,我倒不太关注这些杂事。”
“听说,他是你的前夫?”
“没错。”眉水桦答的斩钉截铁。
“前些天我听你三姐姐说,望着把你再许给周晖安,你答应不成?”
“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人掺和。”
“可我在乎。”龚永修亮晶晶的眼睛盯着眉水桦的,像极了黑夜里的明星。他像个孩子一样低着脑袋,钻进了眉水桦的怀里,那一瞬间,水桦的心软了,抱着他的头,用细长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头发和脸颊,感受到一股温热。
“这不是我最好的命。”
“那我邀你周六同我去舞厅,你去不去?”龚永修猛然抬起头,笑嘻嘻的看着眉水桦。
“待我考虑几天吧。”
“水清那边……”
眉水桦倒不担心眉水清,即便她夺人所爱,水清也不能怎么样,恨就恨罢,甚至还得佩服她。女人之间的那点攀比无非如此。
舞厅里灯光黯淡,气氛微妙,中间一个大大的舞池。即便在战争时期,还是有不少南京人来此消费。音乐是欢快轻盈的曲调,舞池中间的男男女女变换着步伐笑声晃荡,四周的大爷们嘴里叼着鸦片枪,抽得醉生梦死,烟雾缭绕如仙境。颓靡,眉水桦想着,倒也像是龚大少爷会来的地儿。
模模糊糊中很多东西都看不真切了,眉水桦好似听到龚永修说要请她跳舞,她便伸出手去搭住他的手掌。龚永修一直用力搂着眉水桦的腰,水桦撑着,最后却不敌这灯红酒绿,将脑袋微微靠在他的肩上,随着音乐的韵律,紧贴着身体,扭动着腰肢。
“你爱我吗?”
“爱。”
“会一直爱吗?”
“会,一定会。”
“骗人,我不信,你的花花肠子,我第一眼见你时就看出来了。”
“终有一天是要收心的,男人需要一个家。”
“如果我不见了,你会来找我吗?”
“会。”
“会到死都找我吗?”
龚永修没有回答,只是将眉水桦搂得更紧了些。突然,舞厅里一阵骚动,男男女女纷纷尖叫着朝出口乱窜,眉水桦也慌了神,以为是日本人来了,转身就随着人群一起跑,回头才发现龚永修不见了,四年前的景象又浮现在脑海里。周晖安站在月台上拼命挥手,乱糟糟的头发,眼镜还裂了缝,眉水桦坐在列车里面容淡定,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同姐姐们谈天。
“水桦,水桦……”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入水桦的耳朵。
“我要逃命,我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被日本人杀死。”启程的前一天晚上,眉水桦对周晖安说,“如果我们的孩子活着长大了,我会让他回来找你。”
可如今,眉水桦什么都没有,周晖安会赴宴吧,他爱吃,火腿烧豆腐是最爱的。赴宴了好,赴宴了,也许人生会不同了。
“水桦,水桦……”慌乱中眉水桦看见了一群学生模样的人大摇大摆的走进来,砸光了老爷们的烟枪。
“水桦,水桦……”是龚永修在人群中的呼喊,他伸出手臂,想要够住眉水桦。眉水桦跌跌撞撞的跑过去,紧紧的拉住了龚永修的手。这一握,大概有个十几年光景了。
今晚的南京,不算太平,但夜还是夜,月亮也还是月亮。龚永修和眉水桦牵着手,在人群中狼狈的行走着,不用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