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年轻人们,我很疲惫了,加油,让我倒下吧,我会很安详的。
一
我听说这件事已经很久了。
他们说:“要砍掉那棵树。”
大概是有原因的,但我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去了解。砍树,多么新鲜、多么刺激。
当他们再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自告奋勇地说:“让我来吧!”
我的眼睛看着父亲的眼睛,害怕遭到拒绝。
“我会让弟弟帮我的。”我急切地补充了一句。
母亲说:“你才十岁。”
父亲无所谓地挥挥手说:“哦,去吧。”
母亲说:“天看似是要下雨咯。”
我跑着去找弟弟,好像生怕大人后悔似的。我真担心弟弟不理我,但我意外地发现他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说:“嗨呀,从来没砍过树。”
我们匆匆地下楼,从杂物堆里拿出一把柴刀,弟弟紧跟在我后面。我们穿过一条铺满石板的小道,小道旁种着一株荔枝树、一株柏树、一株木瓜树、一株龙眼树。龙眼树的枝条矮矮的,有时候要弯下腰从树枝下穿过。
我连那棵树的名字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每当他们说起的时候,我都觉得那个名字很奇怪,很难记。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但他们说不出来。
“你让开一点。”我对弟弟说。
我用尽全身力气向树干砍去,它猛地一抖,却一根叶子也没飘落,它长得有十米高,直径大概相当于两个碗口加起来。很快虎口被震得发疼,砍了二十来刀,也只是砍进了半寸深,毕竟未必刀刀能落在一处,许多时候都是偏了的。弟弟动手的时候,我连忙闪开到一边去,刀脱了手可就危险了。我指示着,让他在连着开口的另一侧继续砍,没多大进展,大家都疲惫得很。
他丧气地将刀扔在地上,看着我。我灵机一动,跑回屋子,搬过来椅子,伸手去够挂在窗口下面的锯子,亮光从窗口外面照进来,我抓住了锯子的下柄,高高地举着,让它离开挂钩,锯齿在亮光下闪耀着。我拿着锯子兴奋地跑回去,我和弟弟各抓一头,使劲地锯了起来,因为锯子钝了,锯子在树干里面常常很艰涩,即使咬着牙努力,锯子来回几下,仿佛已经寸步难行了。
“也许我们真应该拿把好锯子。”我想着。我穿过厨房和前厅,到邻居家去。
“伯父,我想借把锯子。”
“拿去吧。”
我拿着崭新的锯子,非常的满意,从光滑的锯齿上看,这把锯子锋利得很。父亲正在厨房忙活,我悄悄地走过,将锯子贴近裤缝,却被父亲发现了,他大喊:“你借别人的锯子干嘛!你会弄坏的!快还回去!”
“不,不会的。”我边跑边回答道。
我们用着锋利的锯子,在树干上锯出“咝咝嘎嘎”的声音。
这时候,听到天上闷闷的隆隆的雷声,我喊道:“快点!快点!使劲!使劲!”
父亲站在后门喊:“回来吃饭!”
“不,不饿,你也不饿对吧,弟弟。”
“先锯倒再说。”
雨终于下起来了,滂沱的大雨砸到土地上、砸到人身上、砸到树叶上,树叶飘落——带着雨水——重重地落下,我恍惚中仿佛听到树叹息一声说:“加油吧,孩子们,我将要倒下了,我很幸福。”我们浑身湿漉漉的,衣袖上、裤管里都淌着水。
母亲站在后门喊:“你们疯了吗?”
“我疯啦!”我开心地笑起来。弟弟眼里兴奋的光芒并没有消退,也嘻嘻地笑着。
等到我觉得树开始有些摇晃,我上前一步,用尽力气将它推倒了。
晚上,我觉得有些不安,我记得,我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摘下过了类似的果子。我感觉到那种特殊的甘甜与香气透过夜幕飘到我面前,我更觉得不安了。看着熟睡的他们,我问:
“我为什么要砍掉它呀?”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见到一个长得奇奇怪怪的人,我抗拒地将他推到一边去,但是我怎么都推不开,他是个成年人,他长得很高,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我,说:“你不要走。”我害怕极了,我不认识他。他还说:“你不要离开我。”我害怕极了,我向后一步走,被一根树枝绊倒,然后躺在了一堆树叶中,他告诉我说:“这是一棵蒲桃树。”然后他就哭了,他说他住在一个很小的房子了,每天晚上蜷缩在黑暗中,突然有一天想到了蒲桃的味道,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种味道,然后他来找我了。他说他离一棵蒲桃树很远很远,很久很久没有再品尝到蒲桃了。然后他就跑开了,在田埂上飞快地跑,不小心脚底一滑摔倒在地,然后我就醒了。
二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当我破土而出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了。
春天的时候,我向在我的花儿中飞舞的蜜蜂打招呼;夏天的时候,我也像别的树一样伸展着腰身,结出我的果实;秋天的时候,我看着凉风中田野,觉得很安静;冬天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了,因为这不是我的季节。
当风儿吹过的时候,我和番石榴树、黄皮树、荔枝树、杨桃树、龙眼树一起飒飒飒地、沙沙沙地、簌簌簌地唱着欢乐的歌儿。每当夜深了,田野里只剩下了蛙鸣和虫叫的时候,满天星斗出来的时候,我也许会微笑着摇动我身上的树叶,向偶然划过天空的流星说:“你好呀!”就是那些时候,我会感觉到静谧的愉悦。
不过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会有另一颗树出现。就是,它们都找到自己的伙伴了,它们或者通过蜜蜂、或者通过甲壳虫找到了自己的同伴。但是,我依然没有找到另外一棵像我这样的树。
那时候,我拜托蜜蜂帮我打探消息,它说:“方圆三公里的地方我都找过了,你应该问一下飞鸟。”后来我就拜托飞鸟,有一天,一只燕子停在我身上,它说:“你这样的树,我曾见过许多,只是我不记得它们在哪里了。”我那时欣喜非常,于是说:“拜托你带来它们的消息,但我却不知道应该以什么作为答谢。”
“不,不急,等我找到他们再说吧。”
但我却一直没有再见过它。
我想我能生长在这里也许是一个奇迹,因为我放下的种子,没有一个成活的。
可是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呢?
我觉得疲惫极了,我放弃了寻找,我再也不和任何飞翔者说话。我知道人类是会患上抑郁症的,但我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树也是会患抑郁症的。
不过我有一个人类朋友。
“我能听出他的脚步声,”我有时候会微笑着对我的果实说话。“他爬到我的身上的时候,我觉得痒极了,如果我咯咯地笑起来,那我的叶子就会无端地飘落。” 我说的是那个小男孩,我最早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他表姐出于对小孩子的喜爱把他背出来玩,他表姐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小男孩正在背上折腾,于是他表姐撕下一片绿油油的芭蕉叶给他当扇子玩。
我长得很快,他也长得很快,后来他比我调皮多了,有一次他爬到龙眼树上,双手抓着横长的树枝前后晃来晃去,连吓到了蜜蜂都不知道,他被蜜蜂蛰得哭了起来,我很心疼,摇落了一片叶子飘到他的头上,但他一只手将树叶揉碎丢在了地上。
后来他去上学了,学校就在附近,我还是能每天看到他。有一天,有几个小伙子来到我的身边,我认识,他们也常常从这条路去上学,看起来比小男孩强壮许多。其中有一个爬到了我的身上,他粗暴地扯着我身上的果子,他毫不餍足地将果子塞满了一个又一个口袋,下面的人热烈地起哄着。这时候小男孩回来了,在他看见这一切的瞬间,他就彻底地愤怒了,他咆哮着叫这些人走开,他叫他们不要偷别人家的东西,这时候在下面起哄的人也冷静了,都叫上树的那个小伙子下去。
第二天,他躺在我身上的时候,那群人又经过了,领头的那个人叫嚣道:“你还说别人,你自己不也爬上去了么!”
那时候小男孩气得身体发抖,都说不出话来了,那群人里面有个人悄悄地同领头说:“那是他们家的。”所以他们才悻悻地离开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母亲走出来问他在干什么。
“我在难过。”他说。
如果有人注意到的话,会发现,当风吹过来的时候,我身上的树叶发出的“沙沙”声跟往日是不大一样的。
每年夏天,我结出果实的时候他都会爬上来。
他说:“嗯,好吃,不过这种果子为什么中间是空的,好奇怪。”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生来就是这样的,我当然不知道啦,对吧?
我的结出的果子平淡中带着甜味,又夹着一丝涩的感觉,最出色的还是那种独一无二的香味——这是他说的。
“不过吃上十个就感觉喉咙甜腻腻的,不吃了!不吃了!”说着他就把其中一个只咬了一口的果子扔掉了。
我听了之后觉得有点难过,太阳落山之后,我都没能休息,如果他们能发现的话,会注意到,我那天黄了几把叶子。
由于我始终没能找到同伴,我的抑郁症加深了,那些成年人就指着我说:“它病了。”而且他们还说我长出来的果子,从来没有人收购。
凭借我对风的感受,我知道今天要下雨。当小男孩第一次用刀砍我的时候,当然了,我感受到了极大的痛楚,但同时我又感觉到了极大的幸福——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其实我是需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毕竟我对一切都绝望,从来没有一只飞鸟高兴地停在我的枝头欢欣地跟我说那个我期待已久的美妙的消息来治愈我的抑郁。
“嘿!我找到你的同伴了!”
是吗?这句话在我的梦中回响过许多次。
随着我的伤口的扩大,我想,我就要倒下了。当第一滴雨水落下的时候,树蛙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我跟它说:“嘿!待着这里危险呀,你快走吧。”当第二滴雨水落下的时候,蜜蜂飞来向我道别,我同它说:“你终于知道为什么我当初不让你们在筑巢了吧?”
当滂沱的大雨落下的时候,小男孩激动地在人生中第一次推倒一棵树。
我不怪他,他真的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他才十岁,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如果他们愿意数一数我的年轮的话,他们就会发现,我生长在这里已经二十年了,十年前,我还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一切都还没开始。当我第一次盼望另一棵树出现的时候,我觉得一切才刚刚开始。不过,很快,我就知道,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我倒下的时候,我满怀歉意地对那棵黄皮树说:“老弟呀,我真对不起你,从此我再也不遮住你的光线了。”
“哎……别这样说。”
我有点羞愧,说:“我老是管不住我的手脚,它们生长的时候,在风中呼呼啦啦的。”
“嗨嗨,今天是个难过的日子,别这样说,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嗨嗨嗨,今天只是比昨天多一天,比如今天是三月十九日,只是比三月十八日多一天,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太阳落下又升起罢了,今天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要知道,今天不应该比昨天更值得难过,我倒下了,所有的树都还要继续生长,一切都会继续的,我只是倒下了,仅此而已。”
我倒在一个水坑旁边,水坑里住着蝌蚪,它们在大雨中的水坑里欢喜极了,我跟它们说:“你们要永远欢喜下去,但是,你们要记住呀,你们要趁着水坑往外溢的功夫,先是跑到水沟里,然后顺着水沟游进旁边长满了竹子和芭蕉的池塘里,那样子,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你们才不会因为干涸而离你们的妈妈而去呀。”
我不能再说了,我的意识已经非常模糊了,真可惜,星星们还没起来,我没有能够再看它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