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为了凑单而买,但是本子薄,内容又是我喜欢的唐传奇,竟然是最先读完的。现记录一些给我启发觉得好玩的观点算作笔记。
1.门阀贵族与新兴官僚。作者从传奇最开始出现的场合:话。讲起。推论南北朝时期很少流向世人的、门阀贵族在一族之内的叙述成为唐传奇小说的主要源流。这一观点也成为整本书的一条脉络。
而唐传奇小说中常常出现的某生,多位四大姓,也成为一个佐证。“而传奇小说多产生于安史之乱之后,安史之乱不仅是唐朝的转折点,亦为整个中国古代史的转折点。”以前模糊中有此想法,乍看后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
2.《古镜记》,于我一直停留在最初的一些胡人识宝传说,怪力乱神这一层面。作者却从《古镜记》的作者、主人公以及小说中提到的人物对应历史,中间关于古镜的考证又直接与考古发生关联,当然最重要的仍是门阀贵族内部口述的流传。整个故事既是门阀内部的一曲挽歌,也是内部传说。广而言之,还是门阀贵族体制整个的衰退。
3.《莺莺传》、《李娃传》、《霍小玉传》分别在二、三、四章讲析。贯穿的线仍然是门阀贵族与新兴官僚。传奇小说自然是新型的科举官僚所写,三篇传奇时间线上也是古而今,所体现的社会心态也不断发生着变化。年轻人一旦科举高中,进身仕宦,就要抛弃曾经与自己亲密交往的女性,期待着迎娶一个名门望族的闺秀,这才是被认为正式的结婚。莺莺那封信寻常文字,读起来却有心死之悲哀。最后相忘江湖,也不再见面,“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似乎对于这样的结局,大家心生悲哀,却无法不满无法反抗。对于这样的结局大家各自怀有认同与消化之道。
《李娃传》时却发生悄悄的变化,李娃并没有被休弃。虽然她仍然抱有这样的观点。作者认为这则小说与《莺莺传》这种纯粹由科举文人所写的传奇不同,它带有民间传说的性质,自然也反应了民意。
到《霍小玉传》时,主人公对霍小玉的抛弃已经遭受了各种各样的批评,与李生同属士大夫阶层的韦夏卿也非难了李生。可以说这种为了仕途,抛弃人情,与门阀贵族联姻的这种现象受到了年轻科举官僚发自内心的怀疑。
小南一郎写“在蹉跎于官僚社会之际,他们的这种疑惑也浮出了仪式的表面。这种疑惑不仅在官僚阶层内部产生了萌芽,也在长安市民阶层中得到了共鸣。”到如此,社会已然开始在悄悄转变。
4《李娃传》中关于长安的描述。看王南《梦回唐朝》时第一次具象地去想象长安这座城,寺庙里的牡丹、壁画,从文字开始三维建模,成为真实的世界。看《李娃传》的解析,开始把人往这座想象中的城往里装,荣新江在一篇文章里提过,很多时候长安的研究成为录鬼簿,只是考证地理位置,新增宅邸,只要见到一方墓志,即补一个宅邸,甚至使父子异户,夫妻分居。真正的研究,应该去聆听长安居民讲述的美妙传说,观察长安居民的神界鬼域,思索长安居民的精神境地。那些看来荒诞的故事正是长安历史的真实;那些鬼怪传说,才是长安的精神世界。
因此,妹尾达彦认为《李娃传》要和长安都市的总体构造联系起来,小说的上升-下降的结构与长安东西对照区域很相似,街东是官僚文化主导的区域,街西则是庶民文化繁荣的区域。事实上这样的讲述还是很有意思的,虽然细细去纠结会觉得有点牵强。但是由此延展而看到的天门街东西两肆的竞争中展现的市民生活还是有趣的。
甚至读完整本书,最有趣最猎奇的还是长安东西市的“比武”斗琵琶、拔河。作者由此展开的祈雨、谷灵、母子神姑且看之。
《李娃传》还可看的是对荥阳郑氏传承的表述,以及提到的杜佑将侧视升为正妻,最后亦是由后妻与自己同穴合寝,而非自己的前妻。这一则八卦倒挺有趣。设身处地想,里面是活生生人的感情、日子、故事。
5最后录下那个很爱的斗琵琶的故事。
乐府杂录 唐 段安节
贞元中有康昆仑,第一手。始遇长安大旱,诏移两市祈雨。及至天门街,市人广较胜负,及斗声乐。即街东有康昆仑琵琶最上,必谓街西无以敌也。遂请昆仑登彩楼,弹一曲新翻羽调《录要》(即《绿腰》是也,本自乐工进曲,上令录出要者,因以为名。自后来误言《绿腰》也)。其街西亦建一楼,东市大诮之。及昆仑度曲,西市楼上出一女郎,抱乐器,先云:“我亦弹此曲,兼移在枫香调中。”及下拨,声如雷,其妙入神。昆仑即惊骇,乃拜请为师。女郎遂更衣出见,乃僧也。盖西市豪族,厚赂庄严寺僧善本(姓段),以定东郾之胜。翊日,德宗召入,令陈本艺,异常嘉奖,乃令教授昆仑。段奏曰:“且请昆仑弹一调。”及弹,师曰:“本领何杂?兼带邪声。”昆仑惊曰:“段师神人也。臣少年,初学艺时,偶于邻舍女巫授一品弦调,后乃易数师。段师精鉴如此玄妙也!”段奏曰:“且遣昆仑不近乐器十馀年,使忘其本领,然后可教。”诏许之。后果尽段之艺。
最爱这个故事里的种种意外,如同小时看的武侠小说。
康昆仑,琵琶第一高手。长安大旱,皇帝下令东西市祈雨。地点选在天门街。唐长安里坊如棋局,南北向的中央大街即为天门街。祈雨的仪式里,东西市要斗声乐。康昆仑代表的是东市。有点儿像黄飞鸿系列电影的狮王争霸赛。康昆仑登彩楼,弹奏的是《绿腰》。结果西市也建一楼,理所当然东市肯定觉得他们这是“西市效颦”。结果康昆仑演奏完,西市楼上出来的是一妙女郎,还针尖对麦芒,弹奏相同曲子,说要“移在枫香调中。”(我也不太明白啥叫移在枫香调中。)不过紧接着,就是描述这女郎所演奏的,下拨声如雷,出神入化,不似人间音。高手是知道高手水平的。康昆仑立马要拜师。结果女郎更衣出见,乃一僧。
此为二转折。
《唐代传奇小说论》所引到此即止。后来找原文,发现还有下文。既然皇帝下诏的,结果皇帝还是要搀和下的。德宗让善本教授昆仑。不过善本令昆仑弹一调,善本作出含有邪声的评价。康昆仑再次震惊。讲述了自己学艺的历史。最初是邻舍女巫所教。
此为三转折也。牵引出康昆仑的师门。
最后如同武侠小说里的故事,要学这个本领,你得把以前的忘掉。
扯点闲篇,僧人是庄严寺僧善本。长安的寺庙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传奇。庄严寺初名禅定寺。是隋文帝为妻子独孤皇后所立。位于永阳坊,长安西南隅。后来隋文帝去世后,隋炀帝又为老爹修建了大禅定寺。这两座寺庙相邻,后来大禅定寺与孤独皇后的禅定寺分别命名为“大总持寺”与“大庄严寺”。和长安很多有名的佛寺一样,庄严寺里也多有名家壁画,《长安志》载:寺中有卢棱伽、尹琳画。
卢棱伽为吴道子的学生,《历代名画记》卷九载“吴生尝于京师画总持寺三门,大获泉货。楞伽乃窃画庄严寺三门,锐意开张,颇臻其妙。一日,吴生忽见之,惊叹曰:‘此子笔力,常时下及我,今乃类我,是子也,精爽尽于此矣。’居一月,楞伽果卒。”。吴道子这段特别令人向往,“吴生画兴善寺中门内神圆光时,长安肆市老幼士庶竟至,观者如堵。其圆光立笔挥扫,势若风旋,人皆谓之神助。”另一则唐代景云寺老僧的回忆云:“吴生画此寺地狱变相时,京都屠沽渔罟之辈,见之而惧罪改业者,往往有之,率皆修善”。
曾经看王南写《梦回唐朝》,特别感慨:牡丹一株,曾开花两千一百余朵,轰动长安。牡丹与名画相参照,此境亦难得,另一道观,宫垣之内,连接松竹,以像仙居。李林甫宅邸旁边的菩提寺基本就是吴道子画的展览馆,作者将其与达芬奇做对比,惜今人还可以瞻仰达芬奇大作,吴道子惊天地泣鬼神的壁画早已随长安寺庙一同化作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