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个星期后,吴蓶娜彻底失去了方向,对所有事物都缺乏耐心和激情宛如漂浮在太空的微生物,和蓝色星球保持遥远的距离。毫无意义的存在令她心生空虚,由内而外地被吞噬,而整个过程几乎是不疼的。可越是这样吴蓶娜越觉得害怕,因为没有痛楚,人就不会想要停下来。决绝和妈妈说话的这几天,精神萎靡的吴蓶娜没再进行任何直播,她们之间的交流也就此中断。至此,吴蓶娜才知道她们往日的谈话是多么浅薄,围绕虚拟的世界评头论足,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的观点,好像这就是一种深刻,一种独立。
晚自习结束了,吴蓶娜把课本和作业往书包里收拾,像个沉重的包裹。教室的另一边,臧承吾正与何叶有说有笑,窗边廊还有一个外班的高个胖女孩在等待。陈世哲早已离开教室,最近总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可只要看见他,就一定是在复习。为什么?吴蓶娜不明白,为什么连陈世哲这样的人都有学习的理由,是因为西南联大吗,为什么他要相信?
臧承吾与何叶离开了教室,他们和胖女孩结伴而行,边走边聊今天所发生的事。吴蓶娜跟了上去,她控制脚步以防距离太近,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在牵引自己。她渴望臧承吾能转头发现自己,微笑,然后惊讶且欢快地招呼。这想法可真是好笑,吴蓶娜嫌弃地望眼前方的男生。
“娜娜。”
吴蓶娜循声张望,好久没有人这样称过自己了。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妈妈的身上。
“娜娜。”王文静走过来手臂挽住一个纸袋,憔悴的面容连化妆也难以遮蔽,“放学了啊。”
“你来干嘛?”
“我来接你,想看看你。”
吴蓶娜吸溜了一下鼻子,倔强地把脸扭到一边。
“感冒了?”王文静关切地问,“这几天又降温了,顺路再去买盒冲剂,严重的话就买药,否则……”
“否则就会影响直播是吗?”吴蓶娜挑衅地问道。
“不、不是的。”
“不是吗?噢,你这袋子里又装的是什么,裙子还是假发?”
说着,吴蓶娜冲动地去拉扯纸袋,听不进妈妈的解释。脆弱的纸袋被撕成两半,一包吐司和一罐果酱从里面掉了出来,王文静赶紧蹲下去把它们捡起来。
“想着你晚上学习累了可以吃点……”
“妈,我晚上从来没有学习过,从来没有。”
“这都是我的错,我一直以为那是为你好,你喜欢——”
“直播?”
“对,直播。”
“我不知道,”吴蓶娜低声啜泣,“我喜欢表演,喜欢故事,喜欢……”
“但我做错了,妈妈做错了。”王文静哭了出来,“如果真的喜欢,我应该支持你考大学,去参加任何有关表演的戏剧社团,而不是在镜头面前——”
“搔首弄姿?”吴蓶娜泪中带笑地说。
“对,搔首弄姿。”
母女俩没有相互拥抱,她们并肩往回走,宛如一对关系甚好的姐妹,消失在十二月的夜色里。离校回家的高中生啊,仅需观察他们的脸庞就可以知道今天过得怎样,青少年的眼睛直达内心,又细微地展现在面目表情。踏出校门的学生像是被解放的劳动人民,可十一班的家伙们却不这么认为,今晚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是的,还没动笔,就已经在脑子里盘算先解决哪一张试卷了。
第二天清晨,王文静罕见地为女儿准备了早餐。涂抹了果酱的吐司,以及温热的牛奶,吴蓶娜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昨晚买回来的东西。她和妈妈相视一笑,觉得这份幸福来得刚好。
上午第四节课进行到一半时,吴蓶娜毫无预兆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她抱歉地说需要上厕所,然后急冲冲忙慌慌地跑出了教室。连带历史老师在内,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借口,梁健辉忧心忡忡地望向窗外。他感慨万千,自己还要怎么做才能让学生醒悟过来。
吴蓶娜走过一间又一间的教室,她念念有词地絮叨着什么,像是在和自己争吵。吴蓶娜飞快地走下楼梯,直奔教师办公室,激动地推开了门;这时,她反而愣住了,在舒薇恩的注视下,羞愧地走上前去。
“你好啊,吴蓶娜。”
舒薇恩改变了休息时的慵懒坐姿,重新让肩膀和桌面保持平行,露出端庄和蔼的笑容。炙热的目光温暖着学生的紧张的面庞,她再一次地微笑,像是一个拥抱。
“现在可是上课的时候,”待女学生坐下后,舒薇恩轻松地说,“你可别走错地方了。”
“舒老师,”吴蓶娜不知所措地喊道,“对不起。”
双臂垂直地抵在膝盖上,她心甘情愿地接受批评乃至惩罚,泪水涌入眼眶,低声抽噎。舒薇恩没有说话也没有安慰,把慈爱换做严厉,她要把彼此的尊重和平等重新建立起来。
“舒老师,”吴蓶娜抬起头,粉红的眼眶没溢出一滴泪水,“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垃圾。
成为垃圾。
未来成为垃圾。
舒薇恩体会到了学生的绝望,作为老师,很是心伤。上次激烈的争吵让双方情绪失控,愤怒使得两人都抛弃了理智,这是一味地攻击,宣泄压抑的愤怒。事后的懊恼也让舒薇恩陷入迷惘,自己的职业,自己的信仰,以及对学生的期望。舒薇恩真的很想给学生敞开温柔的怀抱,可自己克制住了,这样做并不能令吴蓶娜学会坚强。
“你抱歉,我也抱歉。”她诚恳地说。
“我不想毕业就变成那样的人,但我会的是吗……”
“你认为呢?”
“我不想……但还是会的……对吗……”
“你知道,”舒薇恩认真地皱起眉毛,“为什么人们总有误会和分歧吗?”
“不知道……”
“因为大家时常分不清楚表达观点和陈述事实的区别。”
“我不明白——”
“培养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舒薇恩有板有眼地模仿起韩懿的腔调,“这是一个观点,即便有无数人去质疑去反驳,但这也只是一个观点。除非——”舒薇恩意味深长地说,“做出改变,让自己符合成为一个西南联大学生的条件,这,便是一个事实。”
短暂的思考,吴蓶娜沮丧地说,“事实是,从高中开始我就没有学习过,以为时间永远的用不完;但是现在,好像明天就要高考了,我来不及了……”
“你看到那个了吗?”
“地球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区,不同的时区,只要地球还在转动,阳光就会降临。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可能是维度太高了,除了极夜,什么也没有。”
“也不是啊,可以看到极光。”
吴蓶娜惊异地睁大眼睛,接受来自舒薇恩的凝视,泪眼婆娑地笑出了声。一开始,吴蓶娜还带着虚弱的哭腔,慢慢的,仿佛被自己的模样逗乐,随即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舒薇恩也忍不住地笑了,她们仰俯后仰地摇晃着,于是泪水便滴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