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对面的教学楼灯火通明,韩懿正在撰写教案,趁着今晚没有家访,赶紧记录最近的教学情况。他越发笃定教育就是一场社会实验,无论是家庭教育还是学校教育,可家长和老师都无法站在观察者的位置上,他们在实验中投入了过多的私人情绪,从而无法帮助实验对象达到预期的效果。虽然大家既是参与者又是观察者,但只有熟练地掌握二者身份的不同作用,才能让实验对象完成自我成长。韩懿疲惫地转动了下脖子,酸痛的颈椎便传来咯咯的响声。
手机一阵震动,小绿点提示有新的信息。韩懿解锁屏幕,是舒薇恩发来的消息——吴蓶娜没来上晚自习。我打电话和她妈妈联系——韩懿在对话框里打上这行字,本想再说些什么的但最后还是作罢。他找到吴蓶娜家长的联系方式,然后拨打电话。大约过了有三十秒对方还是没有接,于是又试了一次,仍然没有人接。这时,韩懿收到了家长发来的短信。
吴蓶娜在直播。
如果是邓泽华,会先把自己的手机摔个稀巴烂,再冲到学生家把对方的手机也摔个稀巴烂。一想到这个场景韩懿就觉得莫名好笑,他后仰脖子,盯着天花板想了会儿,于是埋头编辑道——在哪儿可以看?出人意料的是,他很快便收到了回复。
韩懿坐下来,倚靠椅子,这让脊背感觉舒服;下载安装好程序后,便进入了直播平台的首页。现在,屏幕上全是漂亮女孩的照片,十几二十几岁的样子,每个人都白得像是通了电,从皮肤里透出光。照片的左下角是主播的昵称,右下角是观众数,每隔一段时间页面会刷新一次。她们都是些什么人啊,这个疑问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韩懿的脑袋。
出于好奇心,韩懿点击了一个女孩的照片,她直视着,仿佛知道会有人进入自己的直播间。画面里,一个女孩坐在镜头前面,身后的房间看上去像是她的卧室。若不是那显而易见的话筒,韩懿还以为自己在和朋友视频聊天,当然,他并没有这样的朋友。画面中的女孩子距离屏幕很近,背景音乐是国外的流行歌,时不时地跟着哼唱几句。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鼻梁,她的嘴巴,她的脸颊,无一不是彰显着刻画的痕迹。女孩漫无目的地和观众闲聊,撒娇着挑逗着,然后收获一连串的礼物。
韩懿退了直播间,又随意点进几个,仿佛只是更换了背景布置,而她们的妆容也是大同小异的。如果这些女孩是现实中也存在的,自己为什么从来没见过——没见过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又或者是任何一种类型。吴蓶娜在这里是什么样的?韩懿在搜索栏输入学生的昵称:Goo goo。
照片里的人只露出半张脸,韩懿不敢肯定那是她,于是点了进去。比起别的直播间像个粉色的塑料宫殿,这里黯淡不少,并非打光不足,而是整体用了大面积的黑色。吴蓶娜的妆容如同渲染的油墨,紫色长发反射出金属的光泽,她时而冷酷时而妩媚,仿佛穿梭于平行的宇宙,扮演不同的角色。可她从不驻步停留,于是情绪也是莫测的,在每一个哀伤和快乐间变幻。
吴蓶娜的观众不如别的主播多,是因为没有流行的音乐么,是因为长久的沉默么。她会凝视镜头,诉说自己的感受,不是虚无缥缈的无病呻吟,准确的说,是看过的电影和书籍。她会认真地讨论——好像真有人在和她讨论,关于拍摄的手法或者小说的结构,然后逐渐从兴奋归于平静。
陌生的看客会离开房间,他们需要更加刺激感官的内容,而不是听一个奇怪的女孩分享更加奇怪的东西。在屏幕下方有个礼物的标识,韩懿伸手去点,当系统提醒需要注册才能送出时,他退出了这个软件。韩懿走出办公室,仰望面前五层楼高的教学楼,一阵眩晕袭来,雪亮的灯光是那么刺眼。
“我是Goo goo,拜——”
干脆利落的道别,吴蓶娜结束了今晚的直播。她一动未动地坐在椅上等着电脑关机,然后对着一片漆黑的屏幕发呆,即使长时间不眨眼也不觉得干涩。一场无声的审判,她盯着屏幕里的自己,融化在暗黑的背景里。把脸凑近一点,再近一点,这样就可以看见睥睨的眼神。她站起来,粗鲁地合上笔记本电脑,走出卧室。
自从上次韩懿去了公司——私底下吴蓶娜更愿意将其称之为工作室,听着似乎更专业一些——她便离开了那里,把自己的卧室布置一番后,便在家里直播。吴蓶娜走进卫生间,把紫色假发脱下来挂在门把手上,然后开始卸妆。妈妈回来的时候,她正好在客厅擦脸。
“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吃的!”
吴蓶娜正好饿了,看了眼手机,差几分钟到十一点;还有十几条未读信息,有一半都是陈世哲的。她把手机放进裤子的包里,在沙发坐下满脸期待地等待妈妈的惊喜。
妈妈把一个纸袋从身后提出来,一脸亢奋地放在女儿的腿上,吴蓶娜没有闻到任何香味。她疑惑地望向妈妈,这个女人浓妆艳抹的样子忽然令自己感到厌恶,可还是抱着一丝期望拆开了包装。
一件白色蕾丝边的黑色裙装被吴蓶娜从袋子里拿出来,她两只手拎着,像是举着一只讨人厌的小猫。她失望而愠怒地瞧向妈妈,双唇紧抿,鼻腔里的呼吸变得短促。
“这是什么?”
“法国女仆!”妈妈一把夺过裙装,贴在吴蓶娜身上夸赞道,“多漂亮啊,完美!”
“完美?”
“嗯——”妈妈沉浸在自己的欢愉里,端详着女儿挑剔地说道,“好像还差点什么,嗯——是什么呢?”
“买这个起什么作用。”吴蓶娜压抑住愤懑的怒火,不悦地说。
“这是提高点击率的关键,宝贝儿,直播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听的。”
“所以就买了这个——什么法国,法国什么……”
“法国女仆!”妈妈很乐意纠正女儿的错误,这说明她在重视,“只要穿这个,你就是一个大明星,比好莱坞的大明星还要大!”
吴蓶娜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失落而疲倦地说,“我要去睡觉了……”
“去吧!”妈妈把法国女仆裙装举到吊灯下继续欣赏,忽然转头对女儿说,“宝贝儿,晚上吃饭了吗?”
“你应该一进门就问的。”
妈妈还来不及说话,吴蓶娜便独自走进指向卧室的过道,握住把手将门关闭。她缩进床铺,侧躺着,荧光闪烁的手机屏幕点亮了房间的黑暗。对话框里,陈世哲的信息简短而密集,无非是自言自语式的关心和询问。
肚子饿吗——这是陈世哲发来的最后一条,时间是十二分钟前。
神经病啊——吴蓶娜把这行字打上去,心想直播刚开始就在问有没有吃晚饭,真是没完没了。她注视着光标,有一下一下地点击删除键,然后重新输入,发送信息。
不饿,晚安。
吴蓶娜把手机搁在床边,翻身抱紧被子,闭上了眼睛。由于她很快便进入了梦乡,于是嘴角还保留着浅显的微笑。
第二天,陈世哲寻找着可以出现在吴蓶娜面前的机会,如果能单独交谈当然是更好的了。揣摩了无数遍昨晚的信息后,他还是未能完全明白女友的意图,那简简单单的两个词四个字,在自己看来可比古文难理解多了。虽然都是汉字,却总有言下之意。
十月底的月考,陈世哲的所有学科均未及格,比起分数,他更在意自己经过思考后写下的答案。陈世哲完成的部分几乎都是选择题和填空题,他还没能触及试卷的另一面;自己解题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笨拙的思维就像缓慢流动的水泥;眼看着停滞,眼看着凝固,却毫无办法。
当陈世哲在众多红叉中发现耐克的标志时,他认为这是世界上最酷的符号。一个,两个,三个;一个,两个;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他一边统计正确的答案,一遍回忆当时的思路,生怕溜走后不再回来。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陈世哲的心跳个不停,他笑起来不由自主地朝窗外望去,看到了校园上方最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