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那年的春节是在东北过的。
我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是草长莺飞时节能在长江边追风放纸鸢的南方,也是数九寒天湿气入骨却没有暖气的南方。
而我妈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但我好像很少听她说起她在老家的种种,我所知的大概就是她和我爸结婚后就一起南下,来到我爷爷奶奶身边;而我姥姥姥爷、姨妈舅舅们依然住在北国,是漫天飞雪、天寒地冻的北国。
千禧年那年爸妈决定带我回姥姥姥爷家过年,那年我还是个小学生,我妈大概有很多年没回娘家了,而我见到姥姥姥爷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我对东北是有些印象的,但童年的记忆总是一片混沌,又单薄如蚕丝,能抽出几缕,却又完全不成形。
记忆里姥姥好像会在山林里采蘑菇,采完晒干后就打包往南方寄,蘑菇小细杆儿顶着一个棕色的荷叶帽,常常就炖鸡肉吃,是不是正宗的东北名菜小鸡炖蘑菇我不知道,但吸足了浓稠汤汁的蘑菇确实格外美味,每每吃饭时,我总是伸长了筷子在大碗里寻找这个小伞兵。
从此我常常认为,和南方一马平川的平原相比,东北一定是深山老林,叶繁枝密不见阳光的模样,也便屡屡和堂姐妹们夸下海口,说等回了姥姥家,我会从树林里给她们带一只小松鼠回来。说大话谁都会,真正踏上回乡之旅,去见那些血脉相通但因为远隔山海而疏于联络的亲人,虽不是近乡情怯的意味,但也有些许紧张。
每天只有一班回东北的火车,好不容易抢到了票,是绿皮车的卧铺,要坐一天一夜,在哈尔滨还要转一次车。绿皮车现在大概很少见了,也成了怀旧情怀的象征,但当年却实打实地满载着期盼归家的人们,穿越千山万水。
旅途虽然遥远,但对于我来说还是挺新鲜的。火车中途要停很多站,就这几分钟的时间,一直僵坐在车上的旅客们会到站台活动下胳膊腿脚,或者吞云吐雾一番;靠窗的人还常常拉开窗玻璃,和站台上的小贩讨价还价,来点小吃。印象里,途径山东的时候,常有德州扒鸡从窗口递进来,一开包整个车厢里就飘起了咸香味,令人垂涎。在那个缺少电子产品的时代,漫长的旅程里,解乏的大概只能是暖胃的美食和面对面的唠嗑吧。就这样看看窗外变化的风景,感觉着温度也逐渐走低,终于我们也到站了。
姥姥姥爷家是一个平房,院墙是由一条条木头堆砌而成,上面盖了石棉瓦顶盖,门两旁贴着红对联。等进家之后,一股暖意就扑面而来,棉袄褂子都要脱了,使劲儿动一动就有两朵红云飞在脸颊上。东北这种窗外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的感觉,想起来依旧十分向往。
因为春节将至,家里的大人们都在忙前忙后,小孩子们倒是没什么任务,又很快熟络起来,所以每天起来就是和哥哥妹妹们玩成一片。大约是年纪尚小,过年的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了,剩下的都是些零碎的片段。
印象中有姥爷在桌前写对联,桌上放着对联纸,毛笔架起,蘸饱墨水,姥爷戴着眼镜,一笔一画地写着,黑字印在红纸上特别显眼,墨没干的时候还会反光。我站在旁边看着,姥爷也会教我横竖撇捺怎么下笔,我拿着毛笔,也小心翼翼地临摹了一张。
又或者是姥姥搬出两盆冻梨,盆里是冰水,梨子和冰块混在一起,飘在水面上。我十分诧异,心里暗想这岂不是要冻掉牙齿,小心翼翼地咬下去,是冰凉但又是软绵绵的感觉。
又或者是老姨带我和妹妹去市里,一些店家的门口挂起小彩灯,有时还立着一个龙形冰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样子,南方孩子哪见过这些,好奇地这儿摸摸那儿瞧瞧。
说来奇怪,我对东北室外的公厕有些印象,因为一点都不臭,相较之下,南方的公厕常常让我绕道而行。我妈解释说因为天气太冷,都给冻了起来,味道自然散不出来。我上厕所的时候朝下望望,果不其然,都冻了起来。于是,一个本该有味道的回忆却因为没有味道而被铭记至今。
虽然忘记了很多,但不知怎么的,姥姥姥爷喊我小名的声音和模样却像是雕刻一般,留在记忆深处,姥姥的声音细细软软,就像她微笑时弯弯的眼睛;姥爷的声音洪亮有力,就像他使着劲用大手掌包住我握成拳头的小手。而面对他们的呼唤,记忆中的那个小孩好像总有点拘束,可能于他们,我是那个飘得最远却依旧思念宠爱的外孙女;而于我,他们却是千里之外有些陌生的姥姥姥爷。后来,我好像再也没有在东北过过年。
现在呢,姥姥姥爷早就不在了,但我想我妈一定和他们汇报过,我读书怎样、做了什么工作、长成了什么样的人,他们一定也会放心。只是呢,要是能再在一起过一次年该有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