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是一只普通的乡村土狗。对于小说主人公来说,它却是一份难以忘怀的成长陪伴和精神寄托。
第二十二章
塑料花并非新鲜事物,早在几十年前,香港首富李嘉诚就靠开办塑料花工厂赚到第一桶金。这种成本低廉、制作简单、永不凋谢又十分美观的塑料鲜花曾受到香港居民的喜爱。
九十年代,首先嗅到商机的浙江商人开始在这座内地小县城开办工厂,雇佣更廉价的劳动力生产更漂亮的塑料花,不仅打开了内陆市场,产品还远销海外。
在母亲干活的塑料花厂,女工们熟练地将一张张白布定型成形状不一的叶片和花朵。下一道工序的人将花瓣、花枝用特殊材料按不同造型黏贴出来。最后一批女工忙着将一支支塑料花清理干净、组装成品、打包装箱,确保这批订单按期运往港口,辗转发往意大利。
和母亲一样,一堆中年女工天还没亮就一头埋在一堆塑料花里,摆弄各种造型的花朵。五颜六色的花朵让给联想起鲜花盛开的春天。可是,在这里我们闻不到沁人心脾的芳香,只有塑料慢慢释放的刺鼻味道。
一天的繁忙劳动结束后,车间的废料箱里总会剩下一些验收不合格的塑料花。看到喜欢的品类和造型,母亲总会收集一些放在自行车前面的篮子里,带回来装饰屋子或送给楼上的租户。
港台流行文化也在这个时候风靡内陆。县城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卖塑料花和港台明星海报的小店。逢年过节,家里总少不了打扫装饰一番,塑料花和明星挂历成了布置房间的首选组合。我和母亲租住的狭小房间也装饰的有模有样,门背后的钉子上挂着一幅日历,海报上印有刘德华、张学友、郭富城和黎明的大幅头像,他们梳着溜光的发型,摆着冷酷的造型,目光正好落在我凌乱的书桌上。桌子上的空啤酒瓶里插着一束红黄相间的塑料花。
我时常想起小毛那极难打理的“郭富城头”。转学到县城后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已经剪掉了,光秃秃的能看到头皮的肉色。
小毛通过关系提前拿到初中毕业证,正在县城进行征兵入伍前的体检。县医院就在中学隔壁,我和小毛在门口不期而遇的时候,我差点没有认出他来。还是眼尖的小毛首先看到了我。
“张越!”小毛一边高声喊,一边冲过来搂着我肩膀,还和小时候一样,像一只猴子。
那一天,我用平时攒下的零花钱请小毛吃了一顿大餐,又到县体育场打了一场篮球。
累了,我们就坐在篮球架下聊天。说起小时候上后山玩打仗游戏,小毛像一只猴子在枯树上翻越最后摔断腿的事,两人大笑起来。我们又聊起那年夏天在东干渠游泳,想起早已离我们远去的铁柱,又有些难过,许久没有话说。
我不知道坐在对面的小毛在想什么,那一刻我想到更多的是土豆,每一个记忆的片段里都有它摇着尾巴向我走来的影子。此刻,它可能正陪着阿婆在山村的庭院里剁猪草,也可能跟着黑娃在村子里瞎跑,又会不会独自趴窝在村口的石头路碑处,等我回家呢?
“还有和你打架的陈凯,现在早已不在学校里了!”小毛说,学校里还是拉帮结派的风气盛行,不过那次打架过后陈凯就没到过学校,听说他爷也去世了,没人管的他和一伙人上广东一带去混了。
我一边听着,一边想着心事。
时光就像东干渠里的流水,雨季的时候它湍急汹涌,奔腾不息,旱季的时候它就涓涓细流,缓缓流淌。它总会带走一些悲欢离合,同时又奔向未知的前方。
眼前的小毛个子长高不少,上嘴皮留着一圈黑黢黢的胡子,眼神中闪现的那股机灵劲还和小时候一样。小毛说,他二叔已经给安排好了,到部队先锻炼一年,后面就转到他二叔所在的连队,以后准备干个通信兵。
“这倒是挺适合你啊,没浪费你这矫健的……身手!”我一边笑着,一边拍打小毛的头。
“哎,我说你竟敢打人民子弟兵,不想混了是吧!”小毛一脸严肃,俨然已经成了部队的人,随即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了,你以后有啥打算呢?”小毛一边摸着还不适应的短发,一边问我。
我一时语塞,想了好久才发现,好像除了读书自己什么也干不了!
晚上,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想自己到底能干什么。以后回乡村务农显然是不现实的,自己从小就没怎么下地干过活,也吃不了那份苦。当兵也不行,眼睛已经近视,还有点口吃,体检第一个刷下来的就是我。
前面似乎就剩下两条路:要么毕业后外出打工挣钱,慢慢养活自己。要么,努力学习,考上高中,争取能上大学。
我想到了村子里的三岔路口,本能地选择了后者,可这也是一条并不容易的道路。
学校里的一切还算顺利,只是口吃的毛病严重影响了我对英语学习的自信。英语课上,我总是躲在李晓云后面,尽量让老师看不见我,英语成绩也是一言难尽。
李晓云和我形成了鲜明对比,她话多、爱笑、自信,每周都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她去过北京、上海,见过大城市的繁华,还同老外用英语交流过。听说,香港回归祖国后她还准备去香港看看。
下课后,同学们都喜欢到教室外面玩,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默默看书。我害怕在课堂上发言,也尽量避免与人交谈。我以为,不说话别人最多觉得我闷,不会想到我的结巴。
慢慢地,我发现李晓云下课后也不爱出门了。教室里就剩我们两人的时候,她总会转过来,问我数学题。可是那分明是老师刚刚讲过的内容。
“我们这样好吧,以后数学我请教你,英语你请教我啊,怎么样?”
“我……我没什么……要请教的,就是……说不出口而已!”
“哎呀,我早就发现你这个小问题了。你这样更要多练习,说的多了,自然就有自信了。”
听见别人很自然地指出自己的缺陷,我有些不自然,脸迅速红了,还有些恼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在意别人对我的评价,留意起别人说的话,尤其是女生。别人的赞赏让我兴奋,挑剔和讽刺又让人寝食难安。
我很自然地关注起口吃的信息,查阅了很多资料后才知道造成口吃的原因有很多,包括遗传因素、语言神经中枢发育不良或神经生理异常、心理原因、生理疾病、模仿和暗示等等。
我将自己的症状和经历逐条对照,很庆幸地发现造成口吃的元凶只可能是心理原因。家里没人有口吃的毛病,张超说起话来就跟发射迫击炮一样,作为他的弟弟,我的口吃不可能是遗传的。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只是说话有些慢,后来又觉得好玩,有故意模仿的行为。即使那样身边的大人们也没觉得我是个结巴。
上初中后,在新环境的刺激和压力下,口吃的症状才逐渐严重,直到我注意到这个让人无法忽视的缺陷并下决心克服它。我想通过增强自信、勤加锻炼,完全可以克服这个小小的毛病。
晚上,我躺在床上暗自下决心,一定要治好口吃。我不知从那里听说,嘴里喊着石子练习说话,可以矫正口吃,很多戏班的演员还通过这个方法磨练唱功呢。于是,第二天我就偷偷跑到汉江边上,在满地的石头中找到一个大拇指盖一般大的石子,握在手里圆圆的、滑滑的,就像捡到了宝石一般。我揣在兜里拿回家,趁母亲不在家又把石头放在开水中消毒、清洗,然后像做仪式一般放在口中,对着镜子说:“张越,你……可以的!”
从此,小小的石子就成了贴身的玩具。我把石子含在嘴里,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朗读《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我在汉江边上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大声唱着:“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放假返回山村的时候,我嘴里含着石子用奇怪的声音和土豆说话,看它有何反应。
“汪……汪汪”它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友好吼叫着,尾巴翘得老高,不停地摇晃着。
我像变魔术一样从口中变出石子,放到它眼前晃来晃去,逗得土豆围着我不停地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