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枝每次心烦的时候,都会去芦苇丛旁边的水塘,那里有许多株芦苇,风吹过的时候,芦苇随风飘荡,全都在点头,像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夏枝想芦苇真好啊,一人有事还有那么多人出主意,相互都像知己似的。夏枝常常觉得自己一个人很孤单,没有人懂她的心事。但来到芦苇荡,就像加入了它们一样,能得到安慰。
母亲走了,临走时很不放心夏枝,夏枝没离开过芦苇荡,心眼实诚得有些过了头,村里的人都认为她有些“憨”。夏枝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离开芦苇荡去外面闯荡了,并且他们在外面过得很不错,大哥还在外面开办了厂子,母亲去过大哥开办的厂子一次,回来时很高兴,很满意。并且一直要让夏枝进厂子上班去,说若是自己有一天不在了,那夏枝也有着落了。但一直到母亲去世,夏枝都一直未去,芦苇荡像是有磁场,像磁铁一样把夏枝沾住了。
哥哥姐姐回来处理母亲的后事,排场大得足以让芦苇荡里的人长了见识,这时候村民们才真正知道夏家有钱不是吹嘘的了。
办完母亲的后事,哥哥要让夏枝和他们一起去。但夏枝怎么也不愿意跟着哥哥姐姐走。
夏枝已过了十八岁,在农村该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这时候,就有人来夏枝家提亲了。男方有好几家,论长相与家庭条件也都不错。反正哥姐怎么也劝不走夏枝,想着若是夏枝留在村里,这个年龄也应该到成家的年龄了,成了家也有人照应夏枝,他们也就放心了。他们在几位提亲的人中选中了建,建人长得英俊帅气,且很勤劳,在村里口碑很好。建家里有三兄弟,父母已年老。建表示与夏枝成家后,愿意到夏枝家倒插门,这样一来夏枝家所有的田地也就不荒芜,也仍然会家畜兴旺,哥哥姐姐也都很赞成。夏枝却不愿意,哥姐都说夏枝真傻得啥也分不清了,反正家里哥姐的地都是夏枝的了。全部给夏枝和建一起种着,收入也多点,也难得有建这样的人愿意倒插门,难道不好吗?最终婚事还是由哥姐做主,给她与建定了亲。
秋天的芦苇荡里偶尔有野鸭子窜过,村民们常常能逮到一两只。夏枝记得那还是小时候,家里好久没闻肉香了,用村民们调侃的语气说就是肚子里的肠子都生锈了。夏枝知道有人就在芦苇荡得到过野鸭子。她也想去碰碰运气。所以每天放学,夏枝都去了芦苇荡。
芦苇荡很宽,很大的,钻进去深不见底,曾经有人坐着小船想一探究竟,丈量芦苇荡的宽窄,结果绕进去了几天也没出来,原来小船带他到另外的村庄去了.这还算好的,就怕在芦苇荡深处遇见鬼打转,再也出不来,直接去阎王那儿报到去了。
秋季到芦苇荡打野鸭的人其实蛮多的,但全都分散了。一钻进芦苇荡,人就没影儿了。夏枝那天早早在书包里装了石头,潜伏在一丛芦苇丛里,在等待了大约一小时的光景里,她看到了一只野鸭的身影,野鸭一闪钻进了一丛芦苇荡,夏枝也紧随其后追了过去。慢慢地夏枝发现那一只原来是掉队的一只,它们原来有一群呢。这真是让夏枝兴奋极了,像中了六合彩似的。夏枝看中了一只,使劲将石子砸向它,但她的手不准,未砸着野鸭,反而让鸭群受惊了,它们拼命逃窜。这时候,让夏枝始料未及的是躲在另一丛的小胖气急败坏,一面骂夏枝一面也拼命地追野鸭。原来小胖已经躲在这里很久了,正在寻找时机伺机而动,没想到被夏枝给搅黄了。
小胖手里捏着弹弓,他打得很准,无论是打鸟还是野鸭,小胖都曾经收获颇丰。野鸭子的身型较小,特别灵活。似乎它们还会飞,一眨眼的功夫它们就飞得不见了。等到夏枝回过神来,才发现什么时候自己已跌进了深不可测的芦苇荡里,糊下面的野草像是一些手在抓着她。夏枝是只旱鸭子,曾经下过好几次决心学游泳的她还没来得及实践,真正的实践机会就已到来。水很快淹没过夏枝的头顶,夏枝在挣扎的过程中感觉到一个人在使劲拉她,然后有人在她下面想把她举起来,最后似乎有人把她托上了岸。后来夏枝才知道小胖曾经多么努力地救他,当他们被发现时已经是深夜了,整个村子的人找了他们很久了。
自那次之后,小胖的耳朵就失聪了,小胖再也听不见老师在课堂上讲课的声音,人们与他交流只能打手势,或者写字给他看。小胖后来失学了,小胖后来上了聋哑人学校。再后来回来了,在芦苇荡里打打鱼,上山种地,小胖不再胖了,成了一个沉默的瘦子。
夏枝常常去芦苇荡,芦苇丛的包围让她感觉自由自在,像母亲的怀抱一般温暖。她有时能看见小胖,那次事件后她以为小胖会一直恨她,是她害得他耳聋,他一定也像恨她惊跑了野鸭一样恨她,但让人奇怪的是小胖并没对人提及他救夏枝的事。这件事情,除了他俩,是个秘密。有时候夏枝特意带着赎罪一样的眼光去望小胖,小胖对她眨眨眼,仿佛倒过来安慰她似的。
夏枝也不知道自己笨是怎么传出去的,也许是很简单的数学题自己老也不会做,还有爱发呆的本质。夏枝曾经听着芦苇荡悄悄说话的声音,然后她就告诉身边的人,然而别人都以为她神经质。反正她的这些缺点是被加大了,神经病,再加上笨头笨脑,她的名声是在外了。夏枝并不因为这难过与羞耻,她觉得她与他们真是两个世界,她觉得他们真是可笑,村民们总是见到风就是雨。那次她与小胖在深夜被发现后,人们对有时对他们指指点点,慢慢长大后的夏枝,却并不排斥他们的谣言,但是母亲不高兴,小胖耳朵听不见了,相当于一个残废人,怎么可能配得上她家夏枝。再说为何他们深夜会同时在芦苇荡,说不定是小胖心怀鬼胎,是个心怀不正的人呢?虽然后来夏枝告诉母亲当时是小胖救了自己,但是却被母亲告诫严守秘密,并且不能与小胖来往。
但是现在,村里人说她神经病,说她傻,她反而高兴,她想若是自己笨一点,傻一点,倒反而能配得上小胖了呢,她想起小胖,就想起夕阳下整个芦苇荡美丽的景色,她喜欢芦苇荡,永远也不想离开芦苇荡。
建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夏枝没法反驳自己的哥哥姐姐,他们说都是为她好,建聪明能干,在农村可以挑起大梁,即使去城市,与夏枝的哥哥姐姐在一起,夏枝身边能有建,都是很好的,夏枝就需要有建这样的依靠。哥姐他们回城里去了,建竟然做起家里的主人来。地里什么该收,什么该卖,什么该种了。建都俨然像个主人那样打理起来。建很虚伪而小心翼翼地讨好她,但是细节处夏枝感觉到建是瞧不上她的,建真把她当弱智,建到底要干什么?夏枝越来越讨厌他了。
自母亲走后到现在,夏枝有好久没去芦苇荡了,她这次走向芦苇荡,一丛一丛地扒拉着茂密的芦苇丛,像从前追逐野鸭子一样寻找着希望。夏枝走了许多段芦苇丛,终于看见小胖的小船。现在芦苇荡都养家鸭子了,再也看不到一群一群的野鸭子,野鸭都被村里的人打完了,还有外乡人也来这儿打。后来人们开始养鸭,还有喂养鱼。小胖周围是他家的一群鸭子,有时他去芦苇荡深处,就把鸭子们赶上船的一头,鸭子们随着他来到芦苇荡的深处,鸭子自己啄食鱼呀,虾呀,小胖就在那里捞鱼,捞到大一点的小胖就带着回去。夏枝看到小胖,觉得这里的芦苇荡立刻亲切温暖起来,太阳光的色调恰到好处。这真是应了那句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小胖也看到了夏枝,夏枝就向小胖招手,因为小胖是听不见她喊话的。小胖慢慢地把船划向岸边来,船靠岸,夏枝跳上船,小船慢慢把夏枝和小胖载到湖的深处去了。芦苇荡的景色是最美的风景,夏天是碧绿的,湖把天倒映在水里,湖天一色,清澈得像洗过的一样,在芦苇荡,你分不清你是在天上还是在水里。秋季芦苇泛黄了,芦苇荡仿佛要追着每天的秋阳到黄昏,到天边去。冬天水面结冰,芦苇条身上披着冰棱子,这里静的像唯美的童话世界。而春天,当气温慢慢变暖,鸭子们早已迫不及待地朝湖里游去了。
夏枝与小胖呆在一起,觉得世界都静下来了,一切安宁柔和。而与建,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一刻,她真正明白了自己的人生该是什么样的,尽管哥哥姐姐说得那么好,为她构造了宏伟的未来前途,但对于自己却是没有意义的。那些表面看起来很好,很光鲜的事情只是别人看到的,但若是自己伸手接来那就是个苦果,从此苦海无涯,未有自知了。而她选了小胖,旁人看来她真是糊涂,傻,笨,一个傻子和残废,让人哀叹,但只有她自己明白幸福是什么滋味。她不要别人来主宰她的人生,竟然哥哥姐姐都能主宰自己的人生,干嘛来干预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