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繁花》时,看到的是絮絮叨叨,鸡零狗碎,市井百态。
再看《繁花》时,看到的是人生无常,时代弄人,满目苍凉。
全书的第一句话: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
然而,有什么真的是自己能决定的?
拼命争取,或苟且度日,都逃不过被时代的洪流裹挟,被历史的巨浪吞噬。
最后发现,人生不过是黄安歌里唱的:
“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
繁花的花
阿宝说,旧书里讲花,就是女人,比方“姚女”,是水仙花,“女史”,也是水仙花。“帝女”,菊花。“命妇”,重瓣海棠。“女郎”,木兰花。“季女”,玉簪花。“疗愁”,是萱草……
这一段是阿宝和蓓蒂在讨论邮票上的花,初看时没什么感觉,第二遍读到时忽然发现,这不就是繁花吗?
书中许许多多的女子,就是一朵朵花。蓓蒂,姝华,银凤,春香,雪芝,白萍,芳妹,小琴,梅瑞,李李,玲子,汪小姐……这些人物,一一出场,各有一段故事,又匆匆离场,彷佛只是个过客。
作者没有对她们做任何外貌和细节的描写,大多数人甚至都没有一个完整的名字,但是合上书,脑海中却有了她们各自鲜明的形象。她们长得如何,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她们身上能看到时代背景下这一类人的缩影。
然而这些花,不是争奇斗艳,而是花自飘零。读完全书,仿佛一场纷纷扰扰的戏,徐徐落幕,留下空荡荡的舞台,四顾茫然。
以为是繁花锦簇,却原来是繁花落尽。
作者在采访中说,写《繁花》的起因是见到曾经静安寺一带有名的美女,年老色衰沦落到街头摆摊,大为感慨。
感慨的是什么呢?是年华易逝,一代女神跌落神坛,还是命运无常,一个时代终于落幕……
书中的主角看似是阿宝,沪生,小毛这三个男人,但我觉得他们三个人更像是观察者、见证者,是作者透过他们的眼睛,来看这些女子,看形形色色的人,通过他们和这些女子的交往,来讲述每个人的命运,也从人们的命运里,窥见那个时代的烙印。
毕竟,在很多时候,这三个男人都是“不响”,而不响就是在看,在听,在想……
其实不光是这些女子,书里所有的人都是一样,谁都猜不到人生的结局,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也逃不开脚下的生活。
这本名为《繁花》的书,读完却满是荒凉之感,书名带来的心理反差,又给这荒凉增加了浓度。
作者说,人生就像一片树叶,一朵花,花开花落,最后都是凋零枯萎。树叶一旦被风吹走,根本找不到它在哪里。
这是繁花的结局,人生的底色。
人生就是一场荒凉的旅程
作者借着书中文艺女青年姝华之口,一再重复着“荒凉”这个词。
姝华仰面说,1867年,法国梧桐,还是意大利梧桐,100年的荒凉。
姝华看看窗外,靠紧沪生说,我觉得荒凉。
姝华说,上海,一副灰扑扑的荒凉。
姝华说,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
姝华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文艺青年,热爱诗歌和文学,敏感地捕捉到时代的悲凉,人生的孤独,却注定不适合那个动荡的年代。她在插队落户的日子里,匆匆嫁人,沦为生育工具,最终精神失常。姝华的人生,从诗意跌入绝望,究竟是时代的悲哀,还是人生本就无常?
越是美好的事物,被撕碎时就越是让人心痛。
和姝华一样令人唏嘘的,还有阿宝青梅竹马的邻居蓓蒂。这个聪明伶俐,天真烂漫的小妹妹,总是跟着阿宝一起玩,一起谈天说地。作者把全书最美好的辞藻,最诗意的语言,都给了蓓蒂。她在阿宝的眼中闪闪发光:
“阿宝立于玻璃橱窗外,问到潮湿的兰花香气,面前一阵热雨,整群整群花色蝴蝶,从玻璃柜台前亮灿灿飞起,飞过蓓蒂头顶的蓝色蝴蝶结。这本邮册本身,像蝴蝶斑斓的翅膀,繁星满目,光芒四射。”
而她的钢琴,也象征着她的生命:
对于蓓蒂,钢琴是一匹四脚动物。蓓蒂的钢琴,苍黑颜色,一匹懂事的高头黑马,稳重,沧桑,旧缎子一样的暗光,心里不愿意,还是让蓓蒂摸索。蓓蒂小时,马身特别高,发出陌生的气味,大几岁,马就矮一点,这是常规。待到难得的少女时代,黑马背脊,适合蓓蒂骑骋,也就一两年的状态,刚柔并济,黑琴白群,如果拍一张照,相当优雅。但这是想象,因为现在,钢琴的位置上,只剩一块空白墙壁,地板留下四条拖痕。阿婆与蓓蒂离开的一刻,钢琴移动僵硬的马蹄,像一匹马一样消失了。地板上四条伤口,深深蹄印,已无法愈合。
钢琴被偷了,父母被抓了,家也被抄了。而她,变成一条金鱼,从黄浦江里游走了。
留下那个曾经每天听蓓蒂琴声的阿宝,在旧货商店里找蓓蒂的钢琴,望穿秋水,也寻觅不见。
作者给蓓蒂创造了一个童话,然而童话里有多梦幻,童话外就有多残酷。
蓓蒂的结局被隐晦地写成了童话,而姝华,是直面现实苍凉。最后姝华疯了,却还记得蓓蒂变成了金鱼,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点羡慕蓓蒂的早早解脱?
繁花的上海故事
因为繁花终会凋零,树叶终会飘走,所以作者说,要趁它还在的时候,把它描写好,把那些故事记下来,不然很多故事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于是他把上海写到了细节里,细到每一条马路,每一幢房子,每一间房间,细到当时上海人烧的菜,穿的衣服,用的物品,看的电影,集的邮票……甚至仔细地写抄家,写批斗,也仔细地写酒桌,写外遇。
读《繁花》的感觉,就像在听说书,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有的让人叹息,有的让人惊讶,有的匪夷所思。有人形容这本书是上海老爷叔的故事集,我觉得特别贴切。这些故事也是作者收集来的,有从饭局上听来的,有从电视里看来的,也有自己亲身经历的。
很多故事,初看时觉得不可思议,不敢相信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里,会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也不理解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么多男男女女的放松和情欲。作为一个上海人,甚至担心别人会误解上海都是这样的人和事。
可是越看下去,越是不得不接受这些故事里的真实。因为我发现,在父母亲友的讲述里,在遥远的记忆里,甚至就在自己身边,竟然能找到很多书中人的影子。比如离开丈夫和孩子出国的女人,和妻子离婚娶了外来妹的男人,移情别恋的海员妻子……
那些藏在底层老百姓生活里,隐秘的情事,本性的冲动,欲望的追逐,人性的善恶……被作者赤裸裸地展示出来,不加修饰,直指人心。
这些故事又都带着鲜明的时代特征,每一个无聊、琐碎,甚至低俗的故事,穿在一起,铺成了整个时代的底色。阿宝这代人正是80后的父母这一代,他们经历了文革动荡,经历了上山下乡,经历了改革开放。
那里面有动荡不安的六十年代,小老百姓在充满无力感和荒谬感的生活中挣扎、妥协,在压抑中寻找欲望的出口;也有迅速开放的九十年代,人们一面拼命追逐自由和财富,一面模糊了道德边界,迷失自我。两条时间线交错着,揭开上海市井生活的面纱,露出并不光鲜的一角。
所以《繁花》里的上海,可能颠覆了很多人对上海的印象,它不是现在繁华都市,也不是旧时的十里洋场,它没有影视剧中常见的纸醉金迷,没有恩怨情仇的黑帮故事,也没有五颜六色的旗袍。它有的是石库门里拥挤的七十二家房客,阁楼里隐秘的七情六欲,饭桌上流传的家长里短,邻里家人之间的微妙关系,透着潮湿而浓烈的市井气息,也充满了世俗的欲望。
难怪王安忆说,或许我们写的都不是上海,《繁花》才是。
它是那个时代,上海这座城市的记忆里真实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