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读这本书用了好久,考完研我便兴致冲冲的冲着王家卫与上海故事以及胡歌主演的光环下单了这本茅盾文学奖的巨著。然而下单到达与读完又是两码事儿。对我来说,读这种类型的小说的经历不算太多,可以说是读的并不轻松。
难读的其实并非其他,只是它的语言风格与叙事结构,因为太过于独特,这既使得这本书成为先锋文学的标杆,但也难免压缩着这本书的读者范围与可接受程度。
同时上海方言的叙事方式与精悍干练的铺陈直白式表达,又赋予了这本书鲜明的平民风格。
“难读的语言与叙事结构”、“平民风格”,这两个看似矛盾的描述,却恰恰都能用于形容这本书带给我的感受,也算得上是一次很神奇的阅读体验了。
最精准的关于这本书的介绍应当是豆瓣梗概的表述,我把它摘录至此,作为引入。
“这是一部地域小说,人物的行走,可找到“有形”地图的对应。这也是一部记忆小说,六十年代的少年旧梦,辐射广泛,处处人间烟火的斑斓记忆,九十年代的声色犬马,是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叙事在两个时空里频繁交替,传奇迭生,延伸了关于上海的“不一致”和错综复杂的局面,小心翼翼的嘲讽,咄咄逼人的漫画,暗藏上海的时尚与流行;昨日的遗漏,或是明天的启示……即使繁花零落,死神到来,一曲终了,人犹未散。
我眼中的《繁花》印象,大致可用“四态”来概括。
一、"状态":说书人之叙事。
【“ 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地起跑、冲刺向终点——那不可估量的人生的尽头。”】
正如一个评论所说的:整部《繁花》的状态就是:一个评话先生在说,永远不停地说。金宇澄也直言《繁花》“口语铺陈,意气渐平,如何说,如何做,由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讲完张三,讲李四。”
金宇澄秉持着说书人的自我期许,从阿宝、沪生、小毛的各自生活轮番交错讲起,一段接一段,饭局觥筹交错,人物也你唱罢来我登场,这种状态下,使得他对市井生活的呈现显得尤为真实自然。不论是红菱的“包一下”,还是小毛与银凤的难言情事,在现实生活中往往都能找到对应的角色。
说书人的讲述风格让许多被认为不登大雅之堂的故事有了容身之地,因为自诩说书人,那它所表达的内容便不会高深莫测,而是似朋友聊天般平易近人与徐徐道来的。这种金宇澄式的行文状态用文中阿宝的一句话来表述也恰如其分,“阿婆讲故事,习惯轮番讲下去,讲得阿宝不知不觉,身体变轻,时间变慢。”而我们亦如阿宝一般,沉浸在这轮番而来的故事中,不知不觉已时间变慢。
二、语态:先锋气质的风格。
【网络直播+话本式+上海话+地域文学】
《繁花》的初稿是金宇澄署名“独上阁楼”在网上开帖,在上海话的帖子里内用上海方言行文而来。所以繁花的创作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网络直播态的创作形式,在贴吧中作者与读者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流往往能激发更丰富的创作体验,这一层面来看,金宇澄的先锋精神绝非虚名,大有开放式创作的精神气。
此外,他有意破除现代小说繁复的对心理的细致剖析与描摹,放弃“心理层面的幽冥”,一反常态的采用对话不分行,标点简单的话本样式与上海话的方言行文,尝试在传统中寻找力量,发掘出这种表达方式中潜藏着的“闪耀的韵致”。他这一尝试的目的正是为了探索新奇,他想要知晓“在国民通晓北方语的今日,用《繁花》的内涵与样式,通融一种微弱的文字信息,会是怎样。”从这个意义上来谈,金宇澄亦是现代文学中的一位积极探路者。
除了对现代文学的贡献,《繁花》也当之无愧于上海文学的代表,重新找回了上海这一地域文学的新的文化主体位置。金宇澄的上海人身份的表述,大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对上海文化的澄清。正如他在采访中谈到的“我年轻时候在东北待了很多年,发现南北之间存在很多误解。大家能够理解的上海,是外滩、旗袍、百乐门这些套路性的东西。所以,这本书想打通这个障碍,让非上海的朋友看看上海人到底怎么回事。”上海本土作者的原味表达,在金宇澄这里,有了新的模样。
三、情态:八卦背后的真实世间百态
【上帝不响,一切全由我定。】
故事的情感表达无非有两端,宏大与细微,而在《繁花》中,金宇澄并不着眼于“宏大叙事”,而是坚守着其“细节是细微的时代史”的价值与情感表达。
金宇澄舍弃人物的心理刻画,以评书人的身份独立于故事之外,秉持“不响”的作风,让人物“以各自语气,行为,穿戴,划分各自环境,过各自生活”。他更愿意看到各色人物七嘴八舌穿行于饭局人情之中,看他们各有各的做法,而不妄加评语,透过细微的人物行为展现真实的世间百态。他尤为推崇饭局的交谈与民间传说甚至八卦故事的价值,他常常设想,如果有人用录音,选一百个饭店,每晚开录三个小时,请小说家整理出来,就是巨著。
“从古到今,人都这么生活,这么爱听爱讲,这才是人性的特点。包括八卦。如果没有八卦,社会将是铁板一块,八卦是润滑剂。中国传统最漂亮的小说、笔记体都是八卦。”
所以繁花中处处是饭局与八卦,在至真园饭店中玲子,小保姆,红菱,各个小姐,各个太太,康总徐总等等老总形形色色的登场,八卦在其中游走,汪小姐与徐总一场情事惹出怀孕的闹剧、小保姆嫁给外国富豪麻雀变凤凰的戏码、阿琴小三上位却因死亡暴露心机的情感大戏,各色八卦趣事纷纷扬扬而来,但细数这些细微琐碎的情节,也不过都是对人间事的呈现。八卦趣闻,归根结底仍是指向真实的世间百态。
金宇澄写出了世情小说的味道,可以说在对各色男男女女的情事描写与世事走向的刻画方面,《繁花》既有红楼梦的韵味,也有《金瓶梅》的触感。
四、心态:“讲得有荤有素,其实是悲的”
上面这句话可谓道破了这本书的结局。也暗合了书的开头与结尾。
金宇澄在开头以“古罗马诗人有言,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定了《繁花》作为世情小说的基调,各色各样的花边情事,出轨乱伦包养各个情场得意的角色似乎要比试比试谁的经历更精彩,可以说整本书从头到尾,没有一处直接写“欲望”的地方,但是却通篇皆是欲望在翻腾滚浪。所谓食色性也,大抵如此罢了。这恰恰应当就是“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的金宇澄式的表达了。但在这些“欲望”带来的刹那欢笑背后,往往是繁华落尽的苍凉。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作者最后以《新鸳鸯蝴蝶梦》结尾的句子了,“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到最后即便身处温柔乡也难逃人世间的悲哀。不禁觉得阵阵悲凉。
又联想到金宇澄在《十三邀》里谈到的写作《繁花》的一个原因,说是在时隔多年后他在某个人行天桥上,无意中看到一个在那里摆地摊的年长女人,正在卖小孩的鞋袜。
“就像文字里说的惊鸿一瞥”,金宇澄认出这个女人是“我青少年时代静安寺地区最有名的一个美女”。“我看到她,并不是想说她怎么潦倒如此,在这个地方摆地摊,而是想表达时间的残酷性。时间能够把你印象中已经记不起容貌的美女,变成这个样子。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什么东西都在变。”
这个场景,也最终成了《繁花》问世的原因之一。
金宇澄说“静安寺美女”并没有成为小说中某个具体形象,而是幻化为一种“好花不常开”的情绪。虽如是说,但书中的几十个女性,几乎都有“静安寺美女”的影子。“好花不常开”几乎是他笔下女子的宿命。
诗情的姝华疯傻,善良的春香难产死去,梅瑞破产,李李出家,汪小姐怀怪胎,蓓蒂变金鱼,各个的结局都有一种悲凉难解的质感。
一句“讲得有荤有素,其实是悲的”。恰恰最是形象。
最最感慨的两位角色是姝华与蓓蒂。
姝华本性清醒聪慧,悲观冷静,却也逃不脱命运的枷锁,最终且落了一个无望的未来。
蓓蒂天性可爱纯真,读到金老用那么美好的笔触写蓓蒂化身金鱼魔幻失踪,这感觉好像是笔化作刀在人心上细细的割,令人不忍卒读。
而尾声处雪芝打来的那通电话,大可以理解为故事仍在继续,这一场繁花盛放凋零后,自有下一处繁花锦簇。看似谢幕,实则也不过是另一场的开端,就如轮番而来的饭局一般,永远有下一场。正是人欲横流处,哪里能少得了八卦与故事。大抵这就是世间百态的真实样态吧。可下一场故事如何,却也终是不愿去想象了。
最后就用姝华信中的话作为结语吧。“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我就写到这里,此信不必回了。祝顺利。姝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