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汜,之子归

壹.

199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香港回归,普天同庆。

同年,沿海地区一栋酒楼似平地而起一般跳跃在人们的视野里,从顶楼到底座明晃晃竖立的牌子上写着:众忆黎式菜。

这是香港回归的第一年,众多内陆商人纷纷拥到香港,而香港部分企业也在内陆抢占先机,众忆黎式菜是第一批涌入内陆的香港连锁酒楼。

众忆黎式菜的开业剪彩使得高楼下围挤着一层一层的人,最前排是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翘首以盼的记者,后面是看热闹的路人群众,都在议论这新开张的酒楼是何等来头?竟能引得媒体报社纷纷前往。

内陆人大概已经淡忘了众忆黎式菜这个招牌,但媒体的嗅觉从来都比普通人灵敏,更何况众忆黎式菜是香港最大的连锁餐饮酒楼,也是第一个内陆人在香港经营的酒楼。

于是各媒体都在猜测,是什么样的内陆人能够在被殖民的香港建造如此庞大的餐饮业?能在香港回归同年就将版图扩展到内陆,是怎样传奇的商业人物?

当十几个人从酒楼里走出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最前面坐在轮椅上被推着的老妇人,妇人带着白色丝绒帽,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膝盖上搭着厚厚的毛毯,靠在轮椅背上昏昏欲睡。

待听到司仪介绍完宋青丝后,人群中传出一阵一阵的惊叹声,啊,就是这位女人创造了香港餐饮界的传奇吗?就是这位女人将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众忆黎式菜传承至今吗?

紧接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接过司仪递过的话筒,稍清了下嗓子,说:“大家好,很荣幸各位的到来,我是众忆黎式菜内陆地区的负责人,黎软。”

下面的话筒举的一个比一个往前,争着开口。

“众忆黎式菜在香港回归第一年便在内陆建造起酒楼,是早就规划好的吗?”

“宋青丝女士身体如何?从香港飞到这里,她身体能够承受吗?”

“众忆黎式菜在几十年前战乱时期就在内陆消失了踪影,如今再次出现在内陆的原因是什么?”

……

黎软拢了下耳边的头发,做了个手势让记者安静下来,说:“阿嫲年过九旬,虽不似年轻人那样有活力,但至今身体状况还是不错,阿嫲在这片土地出生,众味黎式菜也是一百多年前在这里诞生,阿嫲一直想回到内陆,回到家乡,让众忆黎式菜继续在内陆传承下去。”

记者们仍然七嘴八舌的抛出一个个问题,黎软交代下别人,推着宋青丝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到办公室时,宋青丝仍然半阖着双眼,脑袋微微垂向左边,黎软蹲下来往上扯了扯毛毯,右手往旁边拨了下宋青丝银白色的头发,然后握住宋青丝右手,轻声说:“阿嫲,您一直想让众忆黎式菜回归祖庭,而今天已经在内陆开了第一家酒楼,以后还会有第二家,第三家,您一定知道吧?”

曾经抵挡过千军万马踏过乾坤的人,终是抵不住时间的摧残,宋青丝的意识已经十分混沌,二十四小时有二十二小时都在昏昏欲睡,她已经很难有意识清醒的时候了。

但今天早晨,黎软带着众人准备前往众忆黎式菜开业剪彩时,宋青丝难得的没在睡觉,嘴唇一直在动,阮藤柔声笑笑,说:“阿嫲,您也感受到了吧?众忆黎式菜马上就会在内陆遍地花开,没有辜负您的期望,也没有辜负爷爷的愿望。”

听黎软说到爷爷二字,宋青丝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嘴唇动的更厉害,阮藤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从她衣服内衬里摸出一张照片,摆放在她右手手心里,宋青丝左手微抖着,手指一点点挨着照片,然后又睡了过去。

黎软从宋青丝手里抽出照片,照片边角平整泛着黄色,中间站立着两个人,男人穿着中山服,双手背在后面,女人的头微靠在男人肩膀处,右手轻搭着男人的衣袖,即便是沉淀了多年的照片,仍能看出男俊女靓。

照片背后用水笔写着:江有祀,之子归,黎雁之。

多少年没见过听过这个名字了?黎软眉头皱起,窗外飞过几只白鸽,扑棱着翅膀,轮椅上的宋青丝忽然微微抬起头,眼里的昏暗掺杂着晶莹剔透的东西。

贰.

白石板铺设的一条悠长的巷子,两旁林立着清朝时的官宦府邸,有一两户人家小厮在门口打扫,见到宋青丝都带着些好奇,对她上下打量。

宋青丝倒是不在意这些,边走边打量着两旁的牌匾,清政府统治结束,那些文人大臣们都在为国民政府工作,巷子尽头一户人家,门口放着一雌一雄两座狮子雕像,门口悬挂的匾额上刻着烫金的行书:黎府。

抱着扫把打着瞌睡的小厮见门口站着一个十五六年纪的女子,最简单的衣着和装扮,长相倒是清丽,走过来,问:“请问黎老爷是住这儿么?”

“您找老爷?请问您姓什么?”

宋青丝略一想,然后说:“宋,宋厨师的宋。”小厮已经提着扫把跑进去了,宋青丝好奇的打量着黎府的院子,忽的听到门口一阵吵闹声。

“少爷,您刚留洋回来,别跟老爷置气,老爷本就不喜欢您去歌舞厅。”

“我愿意去哪就去哪,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难道要像他一样一辈子都守着这破招牌过活?”

两人一路吵着跨过大门,最前面的男子和宋青丝差不多年纪,正一脸不耐烦,旁边跟着的中年男人看着老实,还在说着什么,男子更加不耐,眼看就要发作,黎老爷从里面走出来,厉声道:“雁之,你给我滚去后面,想不明白就不许吃饭。”

宋青丝想起父亲跟自己提过的黎雁之,黎府的长子,白净的脸被气得通红,却终是没再和黎老爷顶嘴,气冲冲的往后面走。

待黎雁之走后,黎老爷才稍稍缓和了脸色,对宋青丝说:“让你见笑了,犬子就是这样不成大器,”顿了下,又说:“你父亲,现在怎么样?”

宋青丝抿了下嘴唇,说:“家父几月前便过世了。”

黎荆渊眸色一沉,重新打量下宋青丝,他第一次见到宋青丝时,她还被宋厨师抱在怀里,不过几月大,那时他辞去了府里厨子的身份,带着一家老小移居乡下,临走前说,如果一日有不测,便让宋青丝来投奔他。

从后面匆忙跑来的管家打破了两人相对的沉默:“老爷,后院儿的杂草间阴冷潮湿,少爷待不得啊。”

黎老爷抿嘴时,上面一排小姑子都在动,将手背在后面,说:“他要和我作对,就该想到后果。这是宋青丝,以后便留在厨房打打下手,你带着她去安顿下。”

管家似乎看黎老爷脸色很难看,便不再多嘴,接过宋青丝手里的东西,宋青丝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问:“刚刚那人,可是黎雁之?”

“是的,宋小姐您别见怪,老爷和少爷就是这样。”

“叫我青丝就好,以后还要劳烦您多关照呢。”

管家笑了笑,站在一间房门口,说:“少爷和您一样大的年纪,却远不如您懂事。”

宋青丝也跟着笑笑,黎雁之打小便送出国门读书,见多了外面洋人的世界,这一方小宅子,自是圈不住他的,可她呢?从小跟在爹身边学习厨艺,没读过私塾也不识字,只记得爹最后跟她说的话,去黎府找黎老爷,继续做菜。

黎家曾世代做官,到黎老爷这一辈才结束官路,除却世代传承下来的官职,还有黎家独门独创的黎府菜,她爹是跟着黎老爷一起长大的,在黎家做了二十年的掌勺厨师,大概是因为宋青丝生来就带着的对食味的敏感和喜爱,所以她爹才把传承黎府菜的任务放到她身上。

说是传承,宋青丝却并未放在心上,不管爹和黎老爷交情怎样深厚,这么大的担子,怎么也轮不到她来挑。

宋青丝踏进厨房便闻到一阵扑面而来的酱香味,寻着味道走到灶台前,锅里深棕色的酱汁咕噜咕噜冒泡,宋青丝拿起旁边的铁勺舀了一点放到嘴里,而后找到糖罐子捻了些白糖洒进去。

“您是……宋青丝,宋小姐?”

宋青丝转头看到厨师端着一小碗,试探的询问,宋青丝点点头,说:“叫我青丝就好,这酱汁不够浓稠,再稠一点的酱汁淋在碳烤过的板鸭上味道会更好,我擅自放了白糖,您不要见怪,对了,端上去时最好能配上几段葱白。”

厨师有些怀疑,拿起小碗里的一块板鸭肉沾了些许酱汁,在嘴里咀嚼几下,竟出现和以往不同的味道,张口想问宋青丝是如何知道这些,就听到管家和黎老爷的声音。

“老爷,您惩罚归惩罚,少爷若饿坏了身子,您也跟着一起难受啊,这些饭菜我还是给少爷送过去吧?”

宋青丝从厨房门口探出头,看到管家和黎老爷面对面站着,黎老爷仍旧板着脸,眼睛瞥到宋青丝,扭头跟管家说:“让青丝给他送过去,你每日事也多,别总围着他转。”

管家手里拎着黑色漆木盒,快走几步到宋青丝跟前,有些为难,说:“青丝,你看你能不能帮我这些菜送到后院儿杂草间,看着少爷吃下?”

宋青丝想来反正无事,便帮管家一把,可当黎雁之对她的话视若无睹,还把她拒之门外,她才领教到黎雁之的少爷脾气。

也不管黎雁之把她推出来几次,自顾自走到黎雁之背后,和他有些距离的地方,将漆木盒里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摆在地上。

“酱香板鸭肉,糖浇排骨,落苏干炒肉末,鲜笋豆腐汤,啧啧,真是香。”

宋青丝故意用手扇了几下飘散出来的香味,眼角看见黎雁之背影动了动,拿起筷子夹了板鸭的鸭腿,晃到黎雁之旁边,把鸭腿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难怪爹跟我说,黎府菜最有名的就是对鸭子的做法,果然名不虚传。”

黎雁之从晌午时分便没怎么进食,只在歌舞厅吃了两块蟹壳酥,说不饿是假的,再加上宋青丝拿他最喜爱的鸭肉诱惑,还是没忍住,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

宋青丝见他饿急了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黎雁之放下筷子,看她一口一口的吃着手里白色和点点绿色相互掺杂着的的糕点,黎雁之想了想,自己似乎并没见过这样的东西,问:“你吃的是什么?”

宋青丝吃到剩下最后一口,头也没抬,说:“三青糕。”

“没听过。”

“那是自然,这是我独创的。”

黎雁之有些惊讶,这才真正直视宋青丝,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朴素甚至有点破旧的衣服,坐在门槛上,正把手帕叠起来放进口袋里。

两人各自沉默了会儿,黎雁之将板鸭肉全部吃完后,问她:“你很喜欢做菜吗?为什么?”

黎雁之留洋归来,便被黎老爷逼着进厨房学做菜,说什么一定不能让黎府菜断在他的手里,可黎雁之只觉无趣,甚至有些扫面子,就算有这么一块“黎府菜”的招牌又怎样?就算每日登门预约的人络绎不绝又怎样?他的理想抱负不在这里。

宋青丝托着脑袋想了会儿,望着黎雁之的眼睛,说:“因为它是你内心深处的味道,是风雨动荡中仍能让你回味、让你有一刻平静下来的味道。”

黎雁之漂浮不定的心,就在这一刻有了些许的沉着,甚至多年后他都在想,当初放弃心中的抱负,而选择继承黎府菜,就只是因为宋青丝这样的一句话?

或许,是的。

叁.

“你握菜刀的姿势不对,你这样很容易切到手,而且切出来的丝也不均匀,要这样……”

管家路过厨房时就听到宋青丝对着黎雁之说教,惊天动地的小霸王,此刻被宋青丝说的垂头丧气,黎老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停了下来,如往常一样板着脸,但眼里却看得出的高兴。

黎府菜不会断在他手里了。

“老爷,青丝说是到厨房打下手的,做出的菜却比厨师还要精致,真真是厉害。”

宋青丝来了小半月的时间,却快要取代黎府厨师的位置,有时尝到她做的菜,会让人怀疑她真的只有十几岁?

“青丝很有天分,正好让雁之跟着她手把手的学。”

厨房里的两人丝毫没有察觉到管家和黎老爷在外面看着,宋青丝放下菜刀,见黎雁之苦着脸坐在灶台前,用布抹了下手,端过泡在碗里的糯米。

“别无精打采的了,我做三草糕给你。”

黎雁之听到后表情好了许多,前些天他第一次吃到三草糕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缠着宋青丝教他做法。

“做法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你把这道酒酿清蒸鸭子学会了,我就做给你吃。”

可已经过了好几天,黎雁之除了知道用糯米酒酿汁,加盐在碗里腌上切好的鸭块,仍然掌握不好火候。

他从来都是做什么都能做好的人,头一次这么受挫。

但有时宋青丝给他演示时,他就觉得,怎么一个碧玉年华的女子,做这些竟能轻易吸住他的注意力,叫他没心思去想歌舞厅里的歌声,没心思去说空话。

“青丝,你说,做菜到底有什么秘诀?”

宋青丝手里抓着糯米,低头说:“老汤需要文火慢熬,排骨需要文火慢炖,做菜也需要慢慢来,最重要的还是要用心啊,你要把这些食材……”

“就像喜欢一样?”

黎雁之打断了宋青丝的话,宋青丝抬起头时有些疑惑,黎雁之又说:“我是说,就像喜欢一样,需要文火慢熬,细水长流。”

宋青丝略想了想,点点头,说:“嗯,差不多,你这么理解也可以,你把那蒿子杆给我拿来。”

宋青丝没多思考,黎雁之也没多说。

肆.

其实黎雁之在做菜方面很有天赋,不过两月时间便学会了黎府菜的招牌一汤五味。

“嫩鸡鲜笋汤,一定要注意鸡肉的时间,时间一长鸡肉一老,会影响鲜笋的味道。”

黎老爷用勺子盛了口鲜笋汤,指点一二句后,又夹了落苏干灌鸭的鸭肉来尝,嚼完下咽,说:“落苏干最好用鸡油煸炒,可以再加点细碎的肉末,这一汤五味虽说是黎府的招牌,但也应该加些新东西了。”

黎雁之一直坐在那里没说话,这时才放下竹筷,宋青丝便也放下了筷子,黎雁之嘴唇动了动,说:“爹,对于黎府菜,我确实有新的想法。”

“有想法是好事,说来听听。”

“我想开一座酒楼,以黎府菜命名,我留洋时,那里都是西餐,如果能把黎府菜传播到国外,既能让更多洋人知道我们的味道,还能……”

黎雁之的头脑灵光且机敏,大抵是遗传了黎老爷的商业头脑,对未来发展的走向和趋势嗅出了一丝味道,清朝灭亡,中华民国以后是一定会走向世界的。

“不可能。”

黎老爷沉稳的声音给了黎雁之当头一棒,他捏了把袖子,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问:“为何?”

“黎府菜不必被那么多人知道,只要有一部分人记住它,记住它的味道就足够了。黎府菜是属于这一方百姓的味道,如果传播到洋人那里,一定会改变黎府菜原本的样子。”

黎府在巷子尽头矗立了一百多年,黎府菜也跟着产生了一百多年,这片地区的百姓,逢喜事大事就会找黎府的厨师摆桌,黎府菜已经不仅仅是一系列菜品,而是一种归属感,对这片土地的归属感。

黎雁之抿了下嘴唇,他早就料想到黎老爷的答案,可他更知道,和时代脱轨的事物都会被淘汰,黎府菜的酒楼非开不可,不仅要往周边地区开,还要往国外开。

黎老爷放下筷子,喝了口八宝茶,说:“与其把心思放在这种事情上,不如想想青丝你们两个的婚事。”

坐在一旁静静听两人说话的宋青丝猛的抬头,黎老爷见她这么大反应,又说:“你们两个的亲事,是我和你爹一早便商定好的。”

说罢便叫了管家进来,黎雁之起身走了出去,只有宋青丝一个人还坐在八仙桌前,这一桌狼藉,真是乱啊。

往后好几天,黎雁之不是闷在书房里,就是频繁的往外面跑,管家担心黎雁之又跑去舞厅,想跟去看看,宋青丝拦了一把,说:“你跟着去,你们少爷就会从歌舞厅回来了?”

管家只好作罢,他想起老爷让他请先生算宋青丝和黎雁之的八字,知道是在筹备两人的婚事了,不提婚事前两人还好好的,黎雁之还是缠着宋青丝,怎么提了婚事后两人的关系反而降到冰点了?

管家一把年纪,自然不能理解两个年轻人心里的小九九。

其实宋青丝并没有刻意回避黎雁之,反倒是想找个时间和他好好谈谈,毕竟她对黎雁之和黎老爷说的话还是蛮感兴趣的,只是这黎雁之却像是在故意躲她,但该解决的事情总要解决的,宋青丝只好晚上搬个小板凳坐在大门口,堵着黎雁之。

“回来了?”

黎雁之像是喝醉了,靠着大门口的柱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他偏了偏头,见到宋青丝。

还是那身平淡的衣服,还是那副平淡的面孔,可就是能把黎雁之搞得乱了阵脚,他见过各种女人,不该是这样的。

老人口中的嫁娶之事,对他来说不过是被套上了拷锁,可听到爹提起和她的婚事,他竟没有什么反感的情绪,反而很想知道她的想法。

“灯红酒绿迷人眼,但也该适度吧。”宋青丝手里还捧着一把瓜子,黎雁之从她手心里抓过几个,嗑着瓜子往里面走。

“哎,黎雁之。”宋青丝提着小板凳跟在他后面,看他脚步有些发飘,也没上前搀扶,在后面说:“你跟黎老爷说的话,是认真的?”

黎雁之停了下来,就势坐在石凳上,胳膊搭在石桌上,偏头想了想宋青丝的话,说:“认真的。”

“那你准备怎么做?”

黎雁之没答,反问道:“你真以为这些天我都在歌舞厅?”

宋青丝没说话,转身到厨房端了一杯红枣茶出来,放到石桌上,黎雁之一口喝完,又说:“那我爹说的话,你怎么想?”

“老爷说的也不无道理,黎府菜算是这片土地的故乡菜,就算你有朝一日在洋人的地方开了酒楼,有些东西最好别做太大改变,比如……”

“我是说,你愿不愿意嫁我?”

院子长廊上悬挂的灯笼泛出点点橙色光,台阶下面一潭积水映出圆圆的月亮,黎雁之坐着看宋青丝,脸还有点喝醉酒的红色,也许是他困倦了,他看到宋青丝幅度很小的点了下头。

伍.

丙子年六月,宜嫁娶,老百姓们都知道巷子尽头的黎府今日有喜事,府里摆了六大桌宴请亲友。

除去府里摆的桌,从巷子口至黎府门口纷纷摆上了桌子,宴请这附近的百姓,桌上摆的都是黎府菜的招牌和名品。

以至于这亲事过去了小半月,人们茶余饭后,坐在茶楼里听书时还会念叨起此事,只是这旁人说得热闹,刚成亲的小两口却平淡得很。

从成亲那天起,宋青丝总共见过黎雁之一面,就是在新婚夜闹洞房那晚,第二天一大早,黎雁之就去码头坐了船,说有要事要办。

黎老爷显得很不高兴,宋青丝倒没什么太大感觉,黎雁之虽没有直接跟她说过什么,她也能感觉到黎雁之在做的事情,一定和那日同黎老爷说的话有关。

黎雁之回来已经又过了半月,宋青丝如往常一样在厨房里腌泡一些东西,管家快步走进来,说:“少爷回来啦!”

宋青丝腌东西的手停了下,然后继续手上的事情,也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倒让管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黎雁之适时的走进来,管家松了口气,忙走出厨房,留两人在里面。

一个月,不过三十天的时间,宋青丝的梳妆穿着,都让人一眼看出是为人妻的样子,嗯,他的妻子。

想到这里,黎雁之走到宋青丝旁边,用手把她垂落下来的发丝别到耳朵后面,也不说话,只看着她。

宋青丝抬头便对上了黎雁之的眼睛,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黎雁之笑了,语气温柔缱绻,说:“别生我气,我也是没有办法。”

宋青丝便没了脾气,从碗里挑出一块果脯递给黎雁之,黎雁之没有接,就着她的手吃下去,宋青丝收回手,耳朵根有些泛红,她虽已经和黎雁之成亲,但还没如此亲密过。

“味道如何?”

“酸酸甜甜的,是杏干么?”

宋青丝点头,也挑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说:“我想把这个加进菜里,杏肉鸭干,你觉得怎么样?”

黎雁之看她红了的耳根,还故作平静的说出这句话,停顿了一会儿,直到宋青丝被他盯的有些无措时才说:“当然好。”

此后几月,直到年关,黎雁之每天都待在黎府书房,黎老爷只当他是在看书,宋青丝不去打扰,却在上午和下午准时送一杯金银花茶和一碟三草糕进去,她有时看到黎雁之在看账本,有时在读信件,黎雁之没有避她,她便不问。

年关一过就是正月,府里的事情就多了起来,这家迎亲要订五桌,那家祭祀完要订八桌,宋青丝跟着厨房一起忙,黎老爷一边不忍心看宋青丝这么疲惫,一边还不忘数落黎雁之。

“府里事情这么多,也不见他出来帮忙,整天窝在书房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宋青丝就会找各种理由为黎雁之开脱,黎老爷哪能看不出来宋青丝那些小心思,最后只叹气说:“你啊,就是太相信他了。”

这是真的,她相信黎雁之有他自己的打算和规划,况且,就算黎雁之不同她讲些什么,她也知道。

而黎雁之就是因为知晓宋青丝一定能够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才没有对宋青丝说过只言片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人竟变得如此有默契。

但宋青丝不会做出什么,不代表黎老爷不会。

事情败露那天,黎老爷骂完黎雁之端坐在椅子上,拿起茶杯的手都有些抖,黎雁之跪在他面前,却没有丝毫退让的表情。

“你成亲第二天就走,就是为了你那什么酒楼?这些天你也一直在书房里研究酒楼是不是?”

“是。”

黎老爷一把把茶杯摔在地上,青白色的瓷片上还沾着点茶叶,“我早跟你说过,黎府菜不需要这些华丽的包装和气势,你一声不吭在香港开了酒楼,青丝知道吗?!”

黎雁之沉默,宋青丝闻讯赶来就见到这样的场景,她跨过门槛走到黎雁之旁边跪下,说:“爹,我知道。”

黎雁之扭头看她,她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临危不乱,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恐惧。

“你知道为什么不拦他?”

“爹,就像您说的,我相信他,相信他不会改变黎府菜。”

黎老爷盛怒之下罚他们两个在祠堂里跪一晚上。

两人跪在那里谁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黎雁之先说:“青丝,抱歉。”

“抱歉什么?是抱歉瞒着我,还是抱歉害我一起挨罚?”

黎雁之知道宋青丝这是没有生气,放松的笑了下,说:“都有。”

宋青丝知道开一家黎府菜的酒楼是黎雁之一直想做的事情,她不生气,更不怪他。

只是宋青丝跪了一个时辰,就有些撑不住,死咬着牙关,额头却不住的冒汗,脸色也越来越白,黎雁之忽然站起身就要把宋青丝扶起来。

“青丝,起来。”

宋青丝抬起胳膊拽住他裤子,她知道黎雁之要去跟黎老爷认错,并且关掉在香港的酒楼,他筹备这么久才终于迈出了这一步,她绝不能挡住他的脚步。

“青丝,酒楼我不开了,你千万别出事,以后我就跟你好生过日子。”

宋青丝有些虚弱,却笑了,说:“以后当然要好生过日子,但是酒楼还要开,不仅要开在香港,还要开在中华民国,开在国外,你忘了?”

眼前的人儿,在他成亲后一天就赶往异地时没有质问,在他不跟她说酒楼的事时也没有询问,她总是这样一声不响,却从来都在支持他。

最后黎老爷还是于心不忍,午夜时便让管家搀了两人回去,可对酒楼的事情却没有半点让步。

他禁止黎雁之再出黎府一步,收了他书房所有的东西,黎雁之一天不看到香港寄来的信件,便一天不能放心,于是宋青丝想出一招,连夜赶往码头,乘了早上第一班船去香港。

黎老爷见不到她不会闹出太大动静,但如果见不到黎雁之,恐怕要直接杀到香港去了。

宋青丝临走前在屋内收拾东西,黎雁之就站在旁边,也不说话,也不动地方,就看着宋青丝这边走一趟那边走一趟的拿东西,末了,宋青丝终于开口,说:“黎雁之,别像个小孩子一样。我这次去香港,一定会把酒楼的近况都如实写给你,你……”

黎雁之的怀抱来的猝不及防,宋青丝一时愣住,说的话也卡在半句,她感受到黎雁之越来越紧的双臂,宋青丝一下一下顺着他后背,有些无奈,要去香港的人是她,怎么舍不得的人倒成他了?

到码头时,黎雁之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早点回来,知道吗?”

天刚蒙蒙亮,码头还起了雾,宋青丝已经上船,站在船尾处却看不太清楚,黎雁之站在码头上,不知道此次一别,竟是一个世纪。

他的妻,再没能回来。

陆.

1937年对于所有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动乱年代的开始,对于宋青丝来说,亦是如此。

到香港的第二个月,宋青丝发现她怀孕了。

她兴奋的写信寄给黎雁之,也惴惴不安的抚摸着腹部,那里,正孕育着她和黎雁之的结晶啊,想到这里,她的脸色就变得柔和无比。

黎雁之写给她的信上,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喜悦,他一定是在看完她的信后就写了吧,他一定很开心,宋青丝想。

黎雁之在信上说过几天就来香港找她,却在来之前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日军正式入侵中国东北地区,且大规模的侵占中原。

交通工具被封锁,管家不敢对黎雁之说出宋青丝怕是回不来了之类的话,只寸步不离的跟着他,怕黎雁之做出什么事来。

宋青丝在信里安慰黎雁之,但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十有八九无法离开香港。

两人就这样每天寄出一封信,没有什么要说的话,有时甚至只是一张白纸,但也觉得安心,黎雁之想知道宋青丝母子两个是否安好,而宋青丝想知道黎雁之是否还活着。

宋青丝已经接手黎府菜酒楼的生意,全身心投入到酒楼的管理和菜单上,招牌菜那里仍然是一汤五味,嫩鸡鲜笋汤、酒酿清蒸鸭子、落苏干灌鸭、酱香板鸭肉、响皮鸭肉和改进过的杏肉鸭干。

那段时间大概真的很难,宋青丝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不方便往酒楼跑便住在酒楼里,怀孕时的反应也很强烈,但吐完后还是继续看账本,并且一个字都没有在信上提到。

于是日子便在枪林弹雨里,在香港街头挂着的招牌里,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宋青丝抽屉里已经堆了三千多封信,这意味着她和黎雁之已经分别10年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天,宋青丝在街头报纸也看到了消息,她一直相信她有一天能够回到祖国,就像相信黎雁之一样坚定且坚韧。

而在这十年里,宋青丝成功把黎府菜推到了香港餐饮界的顶峰,挂着黎府菜招牌的酒楼遍地可见。

那时有人采访青年企业家,找到宋青丝,问,您将这黎府菜开遍香港,对您如今的成果可还满意?

所有人都觉得宋青丝一定会点头,毕竟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在香港混得风生水起,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可宋青丝摇头,说:“不,不满意。”

众人追问,却得不到结果,只宋青丝自己知道,在香港随处可见的黎府菜酒楼,却在黎府菜诞生的故乡,一家都没有。

宋青丝现在比初到香港时轻松了许多,十岁的儿子也不用她太过操心,每天翘首以盼的,无非是那传统的信件。

她从邮箱里拿出信时还不知道这是最后一封,看了里面的照片,和那一句话后,她知道了。

信封顺着宋青丝无力的手掉落在地上,十岁的儿子走过来捡起,喊她:“妈咪,这是爸爸,是吗?诶,妈咪,照片后面有字。”

宋青丝僵硬的拿过来看,一眼认出是黎雁之的字迹:江有祀,之子归,黎雁之。

宋青丝牵过儿子的手,往房子里面走,信上的一句话,她看了便突然间全懂了。

信至此,您好生珍重。——管家

黎雁之曾在信上说,如果他有一天死在这乱世里,就叫管家寄一张照片给宋青丝,他当时在信上这样说:我怕你会忘了我的长相。

自1940年之后的所有信件,都是黎雁之早就写好的,并且早就托付给管家,万一他有不测,一定要把这些信件一天寄出一封。

黎雁之,我在香港开了好几家黎府菜的酒楼,以后还会开更多家,你可看到了?

第二天,香港几家黎府菜的酒楼纷纷摘了黎府菜三个字,挂上新的招牌:众忆黎式菜。

众人都会、都要回忆的黎府式菜。

柒.

黎软本以为宋青丝只是像往常一样昏睡过去,却在触到她垂落无力的手时,明白了什么。

像是火车冲到了头顶,鼻子吃到了洋葱,黎软急忙拨打医疗电话,医生却只摇头,留下四个字:无力回天。

黎软知道宋青丝会有这一天,却仍然无法接受,撑过了九十个年头的老人,在心心念念的众忆黎式菜回到内地的这天,终是撑不住了。

阿嫲,您累了吧,爷爷在等您呢,他说过的,他一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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