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饭饭
在《天龙八部》中有三个著名的痴情种子——段正淳,段誉和游坦之。
段正淳属于典型的肉体浪子派,大理段二任性潇洒,一生拈花惹草无数,却又声称各个都是真爱,和每个真爱都生了孩子,最后为其而死,黄泉路上不寂寞。
段誉作为段正淳名义上的儿子,不输于老爹的魅力,与钟灵、木婉清成为意淫CP,之后被神仙姐姐迷的死去活来,做出不少令人哭笑不得的事。不过段誉是有佛子之心的,要比段正淳高一个段位,注重精神恋爱,且有主角光环加持,是三个人中下场最好的一个。
游坦之就没那么幸运了。也不知是否金庸先生特别讨厌以“之”字为姓名结尾的人,游坦之、林平之、杨溢之、胡逸之,姓名平坦之,命运何坎坷?这些取意为“一生顺遂”的名字,到头来,下场都极其惨烈。
游坦之即如此,他受虐成性,为了阿紫甘愿为奴,越被折磨越爱,生生挖出自己双眼给心爱的人,并且随阿紫跳崖而死。
按理说,这应该是一个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尾生抱柱,至死方休。痴情游郎苦守不爱自己的女人,乃至于默默付出生命。这样的角色,总是容易得到读者同情的,比如韩剧中的男二号,甚至比男一号还要吃香。
可游坦之却是金庸小说中唯一一个,人生凄惨至极,却让人无法同情的角色。
在文学中,悲剧分为三大种类:命运悲剧、社会悲剧、性格悲剧。
在《天龙八部》中,萧峰所经历的是典型的“俄狄浦斯王”命运悲剧,即使他再怎么豪气满天,也改变不了自己是契丹人的事实。可游坦之的悲剧命运中,是没有这点的,他是典型的“哈姆雷特”式性格悲剧代表人物,外加一点点社会悲剧。
其实最开始,游坦之的人物设定,很符合金老的英雄假设。
出生高贵,父辈为江湖英侠,虽说不如萧峰那般人尽皆知,却也富甲一方,在当地颇有名气声望。然在他十八岁那年,因为萧峰的原因,父母双双而亡,流离失所,这是那一点社会悲剧的因素。
但有时候,社会悲剧是促成英雄人物的必要条件,两千年前孟子就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苦,饿其体肤”,少年子弟多坎坷,并不是一件致命的坏事。
纵观金庸小说,几乎所有主角都是父母双亡,乔峰父母于雁门关外同逝,虚竹父母于少室山前双亡,段誉父母被慕荣复活活逼死,张无忌父母在武当山前双双殉情,还有虚竹、狄云、杨康、令狐冲、林平之等等。
也几乎都是在某种“偶然”情况下,学得独步武林的盖世武功。
比如虚竹歪打正着破了珍珑棋局,偶得无崖子一辈子逍遥神功;
比如令狐冲在华山之巅得到风清扬的指点,学得孤独求败剑法。
比如张无忌被困光明顶密室,学得乾坤大挪移。
游坦之历尽艰辛不远千里,赴敌国找萧峰报杀父毁家之仇,未能成功,痛遭阿紫非人折磨,九死一生偶然获得武功密籍《易筋经》,练成绝世奇功。
明明是完美男主角的成长经历。
应该是一个“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励志故事,碎在地上的一片玉,虽说碎了材质也还珍贵,可他游坦之,非要把作践自己成了泥。
他一生悲剧的开始,始于乔峰,困于阿紫。
曹禺先生在《雷雨》序曾经说过:“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宰着。受着自己——情感或理解的——的作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机遇的或环境的——的作弄;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什么?”
命运之所以残酷就在于,你不经意间做的某件事,说的某句话,改变了你的一生。可当时的我们并不知道,还以为不过是生命里最普通的一天。正如游驹、游骥不知道,这场正在召开的聚贤庄大会,会让他们家破人亡。正如游坦之不知道,这场他凑热闹去看的大会,是自己悲惨一生的起点。
看到父母双双死于眼下的游坦之,立誓要报杀父之仇。此时他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颇有些令人佩服的勇气。在明知道自己与萧峰相去甚远的情况下,毅然决然踏上赴辽之路,你说他蠢也好,傻也罢,起码他还有不怕死的勇气。报仇当然是失败了,萧峰念他英勇,饶了他一命,游坦之见报仇无望,就有了寻死的念头。
我想在那一刻,游坦之是心灰意冷,人生无望的。
差距太大了,无论是从武功还是气势,自己可能这一辈子都没办法报这杀父之仇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正在此时,他遇见了一生的桎梏——阿紫。
“他初见萧峰时,尚有一股宁死不屈的傲气,这几日来心灵和肉体上都受极厉害的创伤,满腔少年人的豪气,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听阿紫这么说,当即连连磕头,当当直响,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称赞自己磕头好听,心中隐隐觉得欢喜。”
如果说家破人亡的归宿,超出了游坦之的掌控能力,无法改变其悲剧命运的起点。对阿紫的畸形痴恋,才是那个从根本上摧毁这血气方刚少年的因子。
谁说这不是命运对游坦之的捉弄呢,绝望之中遇见的天仙少女,却是一个吸血恶魔。
阿紫捉住了他,折磨他鞭打他,还给他戴上了量身定做的铁头面具,残忍又亲昵地称他为“丑丑”,让毒虫吸他的血来练功,直到“死”为止。无疑,阿紫对待游坦之,是没有半点爱意的,甚至连真常人的同情心都没有,是极其残忍的虐待行为。也无怪乎倪匡先生讨厌阿紫,把她给写死了。
可哪怕是这样一个恶魔,游坦之也义无反顾的爱上了。
我不知道在这里用“爱”这个词合适不合适,毕竟这“爱”实在是太畸形了。
从游坦之初见阿紫时“他乍见之下,胸口剧震,也不知是喜是悲,身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实在也无法思想。”,到在辽国侍卫的拳打脚踢之下对阿紫的脚吻时,“游坦之仍是不理,便齿并不用力,也没咬痛了她,一双手在她脚背上轻轻爱抚,心中飘飘荡荡地,好似又做了人鸢,升入了云端之中。”
甚至是,成为铁头怪物之后,在杂役中被人欺凌时,游坦之的心中也在想,阿紫什么时候拿他去鞭打。
阿紫拿他去试毒,本来他是害怕的、不愿意的,可回头看到阿紫皱着鼻头的表情,立刻意乱情迷。被阿紫逼着给冰蚕吸血时,自知必死无疑的游坦之,还跪下来请求阿紫记住自己的名字。
死里逃生后,游坦之终于摆脱了阿紫的折磨,成为了一个自由的人。
可他想的,竟是如何能够再被阿紫虐待,好回到其身边。为了能够继续陪着阿紫,他受到全冠清的怂恿,成了丐帮帮主。在少林寺武林大会上,又为救阿紫毫不犹豫向丁春秋屈膝,得到阮星竹和段誉大加赞叹。阿紫眼睛瞎了之后,他恳请虚竹用自己的眼睛为阿紫医治,虚竹不许,他就用刀在自己身上划,以此来威胁虚竹。
我愿你为你去死,可这真的是爱吗?
不,这样的爱只会让人感到恐怖。当你把自己生命全部的意义,压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本质上来讲,这是极度自私和不负责任的表现。
在佛教典籍《杂宝藏经》中有一则著名“一滴蜜糖”的故事。
一位旅人被一头发疯的野象追逐,他在恐惧之中疯狂奔跑,发现前面有一口枯井,井边有一颗高大的树木,藤条蔓延到井内。他大喜过望潜入深井之中,却发现一头毒蛇正盘踞在井中,井壁还有四条毒蛇。
他大惊失色,胡乱想去抓点什么救命的东西,天从人愿,抓到了一颗在井中间横伸出来的小树,才把自己稳在半空中。在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发现有老鼠在啃那棵树,树随时有断掉的危险。
就在这生死一瞬,他看到了眼前树叶上有一滴蜜糖,于是他忘记了上面的恶象,下面的毒蛇,也忘掉了快要给老鼠咬断的小树,闭上眼睛,伸出舌头,全心全意去舔那滴蜜糖。
对于游坦之而言,阿紫就是那滴蜜糖,是生命的苦楚中,唯一的快乐。
少年出身富贵的游坦之,想必也是见过不少美女的,可她们出现的时机都不对。在他最彷徨最绝望的时候,出现他身边的是阿紫,其实这个时候,是谁都好,只要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滴蜜糖,可以让他感到一丝快乐的人。
世界真的太苦了,层出不穷的苦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有对阿紫那狂热的痴恋,可以使得他暂时解脱。这也是他活着的意义所在。
游坦之当然是可怜的,从本质上来讲他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年。
前十八年被父母保护的太好,对于“人世多险恶”这句话,并没有深刻的理解,也容易把一个人想的太好。可看看他,后来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呢。阿紫,星宿老仙,全冠清,一个一个都是那样坏,那样想利用他的人,没一个真心待他好的人。他那样为阿紫付出一切,换来的只是对方的不屑一顾。
就连死,游坦之死的也是悄无声息,远不及为名震天下的萧峰,英雄的陨落会得到人们的一声叹息,谁会记得一个叫游坦之的铁丑呢?
可这一切又能怪谁呢?
正如周华健在《难念的经》里唱的那样,“舍不得璀灿俗世,躲不开痴恋的欣慰,找不到色相代替,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
游坦之需要参透的并不是“爱情”这个命题,而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