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有聪明的地方,以前的章回小说书上,字里行间,常有批注家的批注。有时候简短,还带形象,又有名堂。好比说:珍珠穿线,巧手攒花,楼梯,折扇,剥笋,倒卷帘,开门见山,平地高楼,流水。合掌。还有些难琢磨一些的:草蛇灰线,天马行空等等等等。这些说的不完全是结构方法,但都和结构沾边儿吧。一共有多少个,不知道。好像没有人统计过,也没有谁给归归类吧。大概是出来一部小说,有点新鲜法子,就有批注家给编出个名堂来。有的是常使的,就流传开来。有的不大好使,日子多了就给扔下啦。
同行同辈中,有一位写得真好。他的师母赞道:“下笔如有神”。我琢磨神在高雅与通俗兼得、一石双鸟,叫人不胜羡慕。这一位却又不喜欢“巧”;不联系“技”,反倒说那样就“纤细”了,就“佻挞”,就“做作”了。
我强调“结构”是基本功,他说他的结构“随便”。比作水,随势赋形,也就是顺其自然的意思。
我盯着这一位,为什么不论小说或散文,下笔就是你的。熊掌与鱼,孔夫子以后,就你“兼得”?这一位默然,过一阵文章中写道:苦心经营的随便。
苦心好比一朵云,一团气,一个原始的蛋。这就是一位打腹稿的作家。他泡茶,点烟,有时还偷几口酒喝。他枯坐走神,把起承转合空腹明白了,哪一段说几句什么话也经营得意了,原始的蛋也浮出水面了。那蛋没有门可是有里有外。进那没有的门,里面又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概念:梦想成真。不分恐惧与欢乐,想得到就出现得了。出现无门,也就是不分时间,也就是没有“四维”,却有老师。老师从希腊神庙,学到供养人性。这一位将就小说,把人性改成和谐。这和谐是梦想。世上没有经历。这一位当真了,当现实了,当现实之中最最实的比如流水账,账一样写下收支,写下凭据。其实心想着流水如浮云,两眼闪电,烟灰成寸,面红耳赤,手脚不识抬举。
他的小女儿“知父”,把此情此景叫做“憋蛋”,轻脚轻手告诉别人:老头儿“憋蛋”了。
汪曾祺常说结构不要谨严啦,结构要随便啦。他尤其反对戏剧性结构,以为那就把小说弄假了。我说小说若真“散”,那是一盘散沙。无艺亦无术。散文化小说,是散而不散,外散内不散。金派评注家点出来的“珍珠穿线”、“草蛇灰线”、“横山断山”、“天马行空”……点的也是“散不散”。汪曾祺的“散”,一见就是他的,不会和别人混杂,可见此“散”自有他的“敲法”。此“散法”我曾戏寻“规矩”:“明珠暗线”一也,“打碎重整”二也。
语言上头,长篇和短篇分不出来。分别,其实就在结构上。
鲁迅先生专攻短篇,他的操作过程我们没法清楚。不过学习成品,特别是名篇,可以说在结构上,篇篇有名目。好比说《在酒楼上》,不妨说“回环”。从“无聊”这里出发,兜一个圈子,回到“无聊”这里来,再兜个圈子,兜一圈加重一层无聊之痛,一份悲凉。《故乡》运用了“对照”,或是“双峰对峙”这样的套话。少年和中年的闰土,前后都只写一个画面,中间二三十年不着一字。让两个画面发生对比,中间无字使对比分明强烈。《离婚》是“套圈”,一圈套一圈,套牢读者,忽然一抖腕子——小说里是一个喷嚏,全散了。《孔乙己》在素材的取舍上,运用了“反跌”。偷窃,认罪,吊打,断腿,因此致死的大事,只用酒客传闻交代过去,围绕微不足道的茴香豆,却足道了约五分之一篇幅。
用不足三千字,写了孔乙己的一生,读来甜酸苦辣俱全。如若不是通过酒店小伙计的眼睛,这么一个叫绝的角度,那是办不到的。都德的《最后一课》,译成汉字到不了两千,属于小小说。那爱国主义的感染力量,二十万字也难办得到。论绝处,也是寻准了小学生的眼睛。这是“一招绝”。
短篇小说要力求完整、和谐,前后不参差,读来仿佛一气呵成。好比说最前一句话,就比长篇重要得多。最后一句话能起的作用,也往往是长篇不能够的。精彩的最后一句,有时候好比拳击中的最后一击。有时候好比画龙点睛。有时候带动全篇,竟有叫全篇改观的。有时候又一言发人深省,一言绕树三匝……照样放在长篇尾巴尖上,不会有这么大劲头。俗话说“四两拨千斤”,那也有限度有条件,如若不会撬撬杠原理,也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