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气空蒙而迷幻,时而淅淅沥沥,时而淋淋漓漓,湖的尽头乃凤凰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汽冉冉升起,笼罩着满地的断柯残枝与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远处是霞光万丈,像一场弥月不息的野火,从浅黄到血红,从山的这头烧到那头,维持着万千里的灿烂。山脚下,倏的飞来一对姿态优雅的白鹭,立于河滩,寻觅着一整天的猎物。
湖心泛着一叶小舟,被从湖底延伸的繁密的荷叶所遮掩,隐隐约约可以从缝隙中寻觅到苏轼与张先二人的身影,自斟自饮,把酒言欢,好不痛快!
闲云悠悠,流水淙淙,忽而传来一阵琴音,时而深邃沉稳,时而调扬婉转,二人不禁沉迷其中。
“东坡,你可知哪家姑娘正在抚琴?”张先疑惑道。
“子野兄莫要笑话愚弟,东坡不知,只是从这琴音看来,此人风韵娴雅,绰有态度,东坡也很是好奇啊!”东坡摇摇头,可对抚琴之人也是万般期待。
波纹从湖面一圈圈荡开,在浆声四起的水波中微微荡漾。流水低吟,浆橹浅唱,那白衣胜雪的女子,眉目清澈,不施粉黛,抚一把七弦绿绮,唱一曲云水禅心。任萧萧荷叶,悠悠白云,来来去去,聚聚离离。
这船的驶向,好似正是他们这儿,张先内心不禁雀跃起来,这姑娘似在寻人,不知是否是他们二人。
待两船相近,张先便率先起身道:“姑娘琴音之清越与空灵,让人忘却烟火世情,只念灵台清澈,真是难得啊!”
微微欠了欠身子,女子答道:“老先生谬赞了,苏学士行吟山水,小女仰慕已久,此次特地前来拜访。”
“哦?原来如此。哈哈,东坡,人家姑娘可是来寻你的啊!唉,可惜了,本来以为是寻老夫的!”张先故作一脸惋惜。
“子野兄就别折煞愚弟了。”东坡无奈笑道,继而转向女子:“请问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苏学士的诗赋,激越时如万马奔腾,坦荡时若明月清风,飘逸时如玉泉流泻,沉静时若秋水长天,令小女痴迷惊艳,此次不止前来拜访,还望学士赠诗一首,以圆小女之梦。”女子含羞带怯,缓缓说道。
东坡先是惊愕了一番,继而笑道:“姑娘,并非东坡不肯,只是诗赋如天然璞玉一般,需要时光的雕琢,于适当之时开启,便如封存在岁月里的佳酿,值得细细品尝,并非一蹴而就之事,还望姑娘海涵。”
“那打扰了。” 似是不甘心,可却也没在多说,姑娘盈盈一拜,便乘船离去。
“东坡何不怜香惜玉一番,一首诗给她便罢,何必拒绝伤了姑娘的心呢?”张先唏嘘道。
“子野兄也知道,东坡的诗随性惯了,哪儿能随随便便就打发敷衍了人家呢。”东坡摇摇头,似是不愿再多说。
缭绕的水汽,此时已散尽,烟云收敛,世事忘机。红尘脂粉皆落幕,鸟雀尽归山林。一野舟横渡,流水无声。忽而从远处传来一阵豪爽的笑声:“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顿了一顿,紧接道:“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吱吱呀呀的摇橹声渐行渐远,清莹的河水打湿了诗人的情怀,泊在岸边的船只,守护这一片湖沉睡未醒的梦,品味着素淡又含蓄的水乡风韵。
数月之后……
泉中漫起了一圈一圈的螺纹,时而在水面上溅起浅浅的水花。一汩汩清澈的流水潺潺地淌过石头,微凉的空气缓缓流动,倏尔一阵花草的幽香,笼地清风微醺似醉,不自觉已炊烟袅袅了。
夜色微沉,两杯热气氤氲的茶水立在精致小巧的石桌上,石桌旁仍坐着两个身影,一位身形佝偻,已然迟暮,另一位则体态肥硕,却意气风发。远远望去便能感受到那融洽和谐的氛围,俨然一对忘年交。
“哎,东坡,为兄最近作了一首诗,你帮为兄品品吧。”老人矍铄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得意,却又状似不经意道。
“哦?子野兄说来听听!”
张先不疾不徐地端起雾气缭绕的茶杯,轻啜一口。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摇着枯木般的脑袋,张先缓缓说道。
“哟!子野兄最近有喜事啊!”东坡的目光从那澄澈的清泉上收回,落在张先干瘪的脸上,意味深长。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为兄最近新娶了一位小娘子,长的很是俊俏啊!”张先捋捋皑皑的胡须,笑出了一脸褶子。
“子野兄还是一如既往地风流啊,真是老当益壮,恭喜子野兄了!”东坡晃动着圆润的身体,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似是以此事为荣,张先紧接道:“小娘子不仅长的俊俏,而且正值碧玉年华,比起樊素的樱桃口,小蛮的杨柳腰也是不遑多让啊!”眼睛已然笑成了一条缝。
“那这首诗也是为小娘子而作的了?含蓄工巧,情韵浓郁,意蕴深厚。倒不失为一篇佳作!”东坡垂眸沉思,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哈哈,东坡你太客气了!”
茶香袅袅,四周简静安宁。抬头望去,黑黢黢的天幕上寥落地缀着几颗星,煞是惹人怜爱。
二人陶醉在这难觅的氛围中,一时谁也没再开口。
良久,东坡才似乎从这氛围中悠悠转醒,轻笑一声,说道:“方才子野兄作了一首诗,小弟技痒,也作了一首,兄长可否帮东坡品鉴一下?”苏轼嘿嘿笑道。
“那是自然,有来有往方才是相处之道啊,东坡且说。”张先摆摆手。
“那愚弟便念了!”顿了一顿,接着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兄长如何看?”东坡笑着调侃道,眼中夹杂着一丝促狭。
“哈哈哈,东坡啊东坡,为兄真是服了,服了啊!唉,你这小子!”张先惊愕了一下,无奈道。
“哈哈,兄长莫嫌弃便好,夜色已深,愚弟便不多作叨扰了,改日再与兄长把酒言欢,先告辞了!”东坡庞大的身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抬起手揖了揖。
张先目送着苏轼身影渐行渐远,转身回房,嘴里喃喃道:“一树梨花压海棠?倒也没错,东坡真不愧是东坡啊!”
夜色正浓,树影婆娑,藤蔓攀附着老旧的青砖古墙,炊烟从老屋的黛瓦上弥漫,每一缕拂过衣襟的清风都被告知,从云聚到云散,从花开到花合,直至烟霞染醉了黄昏,明月照亮了夜空,迷离的梦依然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