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与石碾

文|刘水清

顾名思义,石磨与石碾都是用石头做的,推磨与推碾由人或家畜完成,主要用来碾压、磨碎、磨细谷物、玉米等。

小时候,这两种东西司空见惯。去一个村子,我总能见到一盘大石碾,就像一挂硕大的时钟,被平放在村中央,整日有人或家畜将其推动。“嘎吱嘎吱”的声音显得沉闷、涩滞,它极不情愿,又委曲求全,仿佛害了牙疼病,极度痛苦似的。

石碾由三部分组成,底部是一个大大的圆盘,四平八稳,称为“碾盘”。碾盘上放着一块圆柱形的大石头,我们那里称为“碾砣”,有这样的歇后语,碾砣砸碾盘——石打石(实打实)。碾盘的圆心竖着一根轴,这轴有用金属做的,也有用硬杂木做的;而推动碾砣用的却是一根棍,四两拨千斤,推动碾棍,沉重的碾砣就沿着碾盘不停地转圈了。

粮食不停地被挤压、揉搓,渐渐化为齑粉,抑或去壳、脱粒,一遍不行,又一遍,不停地转,周而复始,有时靠人,有时靠驴。那驴拉着碾棍走,必须捂住眼睛,让其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碾砣不停地转动,驴囿于一隅,不停地画圆。有一年山东的高考作文就是以“圆”为题,有的考生就写到了用驴推碾、推磨。在农村长大的孩子都知道,用畜力代替人力,省心又省力。

使用石碾大多是在秋天谷物和新禾上场的时候。那时的天又高又蓝,明澈得像面镜子,若夜里下了薄霜,繁星又密又亮。人们要早早到碾旁站场挂号,排队等候。各家都拿来刚从场院打下的粮食,一些女人脸红红的,比山里的高粱都红,脸上挂满金秋的喜悦,如繁星般璀璨闪烁。

我和大我9岁的表姐大清早就赶去排队站场了。等了一早晨的号,衣服都让露水打湿了。日上三竿,总算轮到我家了。那时的青壮劳力都在山里干活,推碾这营生只能交给妇女和孩子们。俗话说“三夏不如一秋忙”,秋天是个繁忙的季节,我们那里地瓜、花生、谷子、玉米、大豆、高粱全上场了,这几种庄稼,除花生外,都要用到石碾。

我家有一块自留地,专门用来为奶奶种谷。谷子成熟时垂下高昂的头颅,若有所思,在晴朗的秋天里变成一个个硕大的问号,反躬自问,闭目养神。在秋天的丽日下,新收获的谷子从场院里铺展到天边,金灿灿的,像一片暖暖的云。开镰收割后,要庆贺一番,这时,奶奶就忙着用刚下场的新谷做糕。而这石碾躬逢其盛,何乐而不为。

排上号后,我和表姐在碾盘上铺上谷穗,推着碾棍转。表姐个子矮,却很壮实,皮肤玉白,留着齐耳短发,整个人光彩照人。她从北边山区来海边姥姥家住,一个山地姑娘,任劳任怨,有使不完的劲儿,重活累活她全抢着干。她不舍得我这个小表弟受累,对我说:“你还小,这活儿哪儿是你干的?你闲着多念点儿书,多有点儿长进。”

从早上9点接上碾棍,表姐就在不停地推,尽管天有些冷了,但汗水还是从她乌黑的发梢上不停地滴下来,挥汗如雨。奶奶也赶来了,拿着箩和簸箕。奶奶先是把碾盘上的谷粒扫起,表姐把谷梗拣出来,放到一边,准备用来当柴火烧。奶奶用笤帚把谷粒和谷糠一并细细地扫到簸箕里,在碾盘旁的墙根下,奶奶用簸箕把谷糠一簸一簸地扇出,渐渐就剩下那金黄的谷粒,如金豆子一样闪烁。

用簸箕扇出谷粒后,还需要用箩来箩。箩的网眼密密麻麻,箩下面放着纸糊的盆。奶奶将箩一推一拉,呼呼生风,只见那金黄的谷粒从网眼淅淅沥沥地筛到纸盆里,渐渐堆起一座小山。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收获着美满,收获着富足。整个秋天表姐都在我家干活、收秋。奶奶把刚下碾盘的谷粒用石臼捣碎,做成糕,切得方方正正的,给东家送点儿,与西家送点儿。那些帮我们推碾的妇女都尝到了奶奶做的黄米糕,啧啧连声:“还有这玩意儿,忒新奇!”

奶奶十几岁时,就跟着她的母亲做糕。过去吃糕,用意很多,象征着“年年高,步步高,芝麻开花——节节高”。且不说秋天,过年时家家都在北桌上供着年糕,可以说“无糕不成年”。无糕没有年味,年的味道与糕的味道总是友善地结合在一起,就像秋天的味道与高粱的红、谷子的黄亲密结合在一起一样。

这些高秆作物硬是把它们一向高傲的头颅压实、压沉,压出一个金光灿烂、香喷喷的秋天。秋天是作物的盛时,更是碾声、驴声、吆喝声纵横交错、此起彼伏的季节。

谷子羞答答地下场后,我们又迎来害相思的大豆。倘若收获晚了,它们就笑逐颜开,迫不及待地把果实敞怀拱手撂在田里。豆子割下来,叶子还是半黄半绿的,齐整整地平铺在场院里晾晒。

晒干了,父亲就用自制的连枷拍打,连枷打下去,豆子就咧开嘴笑了,且越打越笑得欢。打豆子是有声音的,噼里啪啦,笑声朗朗;豆秸又添油加醋,咯咯吱吱,热闹着呢。有时用一头温顺的小毛驴拉一个碌碡在上面跑,豆秸的笑声就更加爽朗了。

豆子打下来晒干后,就可以上磨磨豆渣了。奶奶前一天晚上先将晒干的鲜豆子用水泡上,泡一整夜,第二天用白瓷盆盛着端到磨盘旁。磨盘比碾盘小得多,构造也略有不同。磨盘上有沟槽,而碾盘平展如砥;碾盘上安着圆柱形的碾砣,而磨盘上还是安着磨盘,上下磨盘都有沟槽,一般大,一样深,就好比人的上下嘴唇,严丝合缝。

现在想起来,那磨盘就好比机器上的两个齿轮,上下相互啮咬、磨合,磨棍则像表针一样,一刻不停地转动,将粮食生生挤碎、搓细,磨成汁状、胶状,水乳交融。

磨盘顶部有一个圆孔,我推磨,表姐就从盆里将泡好的豆子捞出,沿圆孔一一注下。磨较碾小很多,我推起来不费力。豆子在磨盘间顿挫、纠结,唧唧咕咕,唠叨个不停。

豆渣沿着磨盘上辐辏的沟槽缓缓流出。表姐麻溜儿地拿起木刮勺,将豆渣刮出,放在另一个盆里。若见豆渣流得较慢,有些黏稠,表姐就用勺子向圆孔里再注点儿水,这样,豆渣就流得快了。尽管推磨没有推碾累,但都是慢功夫,正是心急等不得豆煮烂。磨出来的豆渣并不好闻,有一股辛辣、犀利的豆腥气,更无香味。

磨一次豆渣也就一小时左右。一条胡同的人家都等着用磨,总不能一直在那儿纠缠不休、磨磨蹭蹭。我将磨好的豆渣拿回家,奶奶早将芥菜叶洗好,控干水分,用刀剁碎了。这时,表姐已从胡同里拿着豆秸进家了。

奶奶将水和豆渣统统倾倒进一口大铁锅里,表姐则坐在蒲团上,于灶下点起火,灶里钻出一股浓烟,火着了。我过来拉风匣,奶奶说:“不用你了,你干活粗,这馇渣要用慢火滋润,不能烧煳了锅。还是你姐心细,让她烧吧。”表姐也说:“都一天了,你去看会儿书行不?学点儿知识,这里有我。”姐姐烧着火,奶奶就捣鼓配料,并时不时掀开锅盖看火候。屋子里腾云驾雾,豆子的香味溢到屋外,是一种鲜美的芳香。这时,奶奶就将剁碎的芥菜倒进锅里,用铁笊篱搅拌一下。这下菜香、豆香搅和在一起,就更芳香四溢、妙趣横生了。

奶奶用细切的红辣椒、山地大葱和她在天井里晒了一春一夏的豆瓣酱一起拌成配料,放在一个碗里,红绿相间,煞是诱人。馇一顿渣约一小时,直至豆渣和芥菜完全融为一体,这渣方才圆熟成形。停下火,烟囱不再冒烟,山里干活的人也陆续回来了,一条胡同里敲门声、脚步声此起彼伏。

饭桌放到炕上,用白瓷盘盛着白中带绿的渣,再放到桌上。另一口锅里的地瓜也煮好了,趁热吃一口地瓜,搛一口渣,再撮一点儿配料……那顿晚秋的饭吃得真好,至今韵味无穷,仿佛那原始的喋喋不休的石磨声和石碾声盈盈在耳,一起渗入深秋的晚饭,从儿时一直透进如今的秋梦里,留驻在有奶奶、表姐,儿孙绕膝、姐弟同欢的秋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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