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几乎每家都有一口青石磨,农闲的时候就嗡嗡地转起来。石磨除了磨玉米摊煎饼,就是磨豆子做豆腐。那石磨豆腐的味道,在我离开老家多年后,至今依然清晰地留存在嗅觉的记忆里。
做石磨豆腐用的豆子,都是农家自己种的。和玉米高粱相比,黄豆产量低、侍弄难:春天播下种要防鸽子刨,长出苗要防兔子啃;为了从“山贼”嘴里夺下豆子,庄稼人一年要多操很多心。但每家每户都还是要留下一块地种黄豆,为的是年节能吃上一锅热豆腐。
每逢年节,常常是大人带着孩子,把黄豆一粒儿一粒儿地挑选出来,剔除泥块和豆梗,用簸箕带到村头“破豆碴子”。
黄豆一放上光滑的碾盘,立刻就要四散奔逃,大人用扫帚护住,小孩子在后面推了碾子慢慢滚过去。只一圈,黄豆就开了两瓣儿,三五圈下来就压成了豆碴。收回家倒在瓦盆里泡上半天,就可以端上青石磨,准备磨豆糊儿了。
石磨不比石碾,两块磨盘严丝合缝地咬合着,推起来特别费劲,所以村里人就把毛驴牵出来,套上夹板蒙上眼套,一往无前地转起来。
豆碴和着水从上面的磨眼儿填下去,白色的糊儿便从磨口汩汩地流下来。二斤的豆子,能磨出来满满两大盆的豆糊儿。
石磨豆腐的关键操作在厨房。村里的老屋大都一个模样,一进门就是厨房,左右放着两口大铁锅。磨出来的豆糊儿就放在灶台上,先把半盆豆糊儿倒进铁锅用温火烧开,剩下的一瓢一瓢扬在沸腾的豆浆上。
这时候灶膛里的火很关键——硬了不行,会糊锅;猛了也不行,那样会把一锅豆浆全扑到外面去。
母亲站在灶台边扬着豆浆,我坐在灶膛口的小板凳上,听着母亲的指令添柴拨火。热豆浆烧开滚起来,母亲一瓢凉的浇上去,锅里顿时安静下来。火烧大了,豆浆猛扑到锅边,母亲就吆喝我赶紧把锅底的柴火拨开,锅里的豆浆霎时如潮退一般解了燃眉之急。
豆浆烧好后,父亲在另一个灶台上面挂上纱包,把豆浆一盆一盆地用纱包滤到空锅里。
小孩子忍不住诱惑,就从柜橱里拿着大碗伸到纱包底,让滚烫的豆浆带着香气填满碗口,然后把大碗捧在鼻子底下,眼睛盯着豆浆,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回里屋,掀开柜门加上满满的一匙白砂糖,再晃着头吹着气咕噜咕噜喝完。
如果动作慢了,就赶不上在父亲清水冲渣前再接一碗——之后的豆浆加水稀释了,不再是浓醇的原汁原味。
豆浆在过滤后有了区分:锅里的豆浆即将成为饭桌上的美味,纱包里剩下的豆渣则成了猪槽里的拌料。
接下来,是做豆腐的关键一步——卤水点豆腐。老家人不会用石膏,而是用老祖宗传下来的卤水方法。
父亲说,用卤水要适度,不能多也不能少;点卤水的温度要把握好火候,不能高也不能低;搅动豆浆的动作也要拿捏稳,不能快也不能慢,只有这样才能做出又香又嫩的豆腐。
撒了卤水后没多久,豆浆就开始结块,慢慢变成了豆腐脑儿。把刚刚烧豆浆的灶台收拾出来,在锅沿儿放上草筛子,里面铺上纱包,然后把豆腐脑儿倒在筛子里,用纱包包好压实。半个小时后,豆腐就可以出锅了。
又白又嫩的豆腐端上桌子,颤巍巍地冒着热气。切点葱花、蘸点蒜汁,夹一块放入口中,那种滑嫩、香甜,在舌尖上留下的绝对是最美的触觉和味觉享受。
在城里生活了近20年,从没有吃到过和老家一样味道的石磨豆腐。近几年,村里的石碾拆掉了,整修院子时也把石磨挪到了墙角。遗憾的是,我没有从父亲的手中接下祖上传承的石磨豆腐手艺,只能让那甜美的味道永远留在记忆中。
发表于2018年1月23日《光明日报》留住乡愁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