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时分，我决定出去买点豆腐。
正好也散散步。
天阴沉沉的，有点冷。出门向右走，路边绿化带里的迎春满枝条都是累累的花苞，有的将开未开，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韵味。看到几棵松树，我忽然想起种花的事情，就跑近去看有落下的枯松针没有。树下的枯草上落了一层，这个掺进土里去，非常适合作花土用。我就打算着回来捡一些。
然后到了第一个路口，再向右拐，就是我们经常来买菜的地方。初冬时候，经常有一古稀老人在这里卖白菜，三轮车上往往不超过十棵白菜，有时会有几头青萝卜，几把菠菜，几根香菜……他有点佝偻，走路也不太灵便，耳朵也不太好使，得大声跟他讲话。买他的菜没现金不行，他没有手机。他种的白菜好吃，而且按时按点在那里卖，我经常买。这个春节过来，偶尔出去，没见他来这里过。或许是因为新冠疫情不出来卖菜了，或许是其他原因。
这一处的小区很大，住户还不是太多。两个很小的超市紧挨着，继续向西走，北拐，有一个大一点的超市，这是我经常买东西的地方。就在这段距离中，路旁会见到几个推着三轮车卖青菜的，好像也不全是固定在这里卖。码得整整齐齐的菜一捆一捆扎好，往往不用秤称重，就按捆卖的。今天仍旧是如此，青青的菜，在灰暗的初春的黄昏里远远看着就格外醒目。这些卖菜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都戴着口罩，眼神巴巴地望着路过的人。
而此时，只有我一个人要走过去。 我后悔自己怎么不骑电动车出来，我尽量不来回看，因为家里实在不缺青菜了。可是还是有大妈喊道：多好的菜，闺女，要点吧！有个大叔喊：你看，我刚刚从地里铲来的，多新鲜……
真的，我不敢抬头，也不知道怎么去拒绝他们。他们略显殷勤的期盼的眼神以及头上的白发，总让我忍不住鼻子一酸……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妈妈，我的婆婆妈，大概都是这个年龄段。还有我去世的爸爸，如果活着的话，也应该是这样头发花白了……我真的无法形容我的感受，我慌乱地告诉他们，我得先上超市一趟。虽然我尽量不去接触他们的眼神，还是感觉到了那一丝丝不忍失望的期许……每一次都是这样。
等我从超市买了豆腐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走过那短短的十几米路。那打过招呼的大妈继续打招呼：闺女，买好东西了!买点青菜不?……一共五个老人在卖菜，他们的眼神都望向我。他们的三轮车上都是摆着不多的三五捆，或者十几捆青菜。真的，我不知道该怎样走过去，要是目不旁视地走过去，我内心总会有一种犯罪感。青菜很好，都不贵，一元一捆、两元三捆、最贵的也就是两元一捆的菠菜……
如果时时刻刻让我保持理性，我真的是做不到。我从三个头发特别白的老人那里，分别买了小白菜、菠菜、苔子菜。另外两个老人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与落寞……我走出几步，还是回头走向那两个老人，我手中又多了两捆青菜。也就是一共花了六元钱，他们能哄我什么呢？可能一个年轻人最简单的一份外卖，就足以买光五个老人所有的青菜了。青菜水灵灵的，很好看。本来只是要买一块豆腐的我，两手掂得满满的回来。路过松树的时候，我已经腾不出手去拨拉枯松针了。
其实我的生活未必过得好到哪里，我的几元钱也肯定解决不了他们什么问题，每次回来都是两手满满，大大超出自己的预算。我的家人常常感叹我没有量的概念。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是要标榜自己善良什么的，我一个平凡人的日常，有什么可标榜的?我每次这样回来，都是很直观的感受到生活的不易，同时又很直观的感受到了平凡人生的执着与顽强……于我来说，哪一种教育都会让我有落泪的感觉。
记得此前我还曾批评过我的小儿子，他在一残疾老人那里买一包玉米花，然后我们在站牌下等公交车。他还一直回头望那位老人，然后喃喃地说：妈妈，你觉得他可怜不可怜?我好想都买走啊，我要是大了有钱了，我会全部买了，让他赶快回家!
我当时很不耐烦地批评他：你这么爱玩，不努力学习。怎么去买?用什么去买?
上公交车时，还因为他频频回头，我用力地推了他一下。
还有一次下了公交，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风特别大，夹杂着雪粒，打在脸上有些疼。在那个我经常买白菜的路口，一个卖油炸食品的小摊亮着灯，小儿子执意要买一份炸鸡块。我和我爱人劈头盖脸的一顿批评：上午刚刚坐酒席，你真的饿?
他停下不走。
我继续说：油炸的，不卫生，垃圾食品，吃了会变成小老头的!
他还是不动。
我怒气冲冲地扔给他10元钱（现在想起来，我是多么的羞愧和不安），我们装着不等他，走出几步远，还是停了下来。
小小的他专注地看着那位年轻人操作，装好袋子后，他还在和对方认真的说什么，那个年轻人还摸了摸他的头。我跟我爱人讲：看看，这孩子就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等他有多烦!
他跑过来后，我问他：天气这么不好，你在那里还磨蹭什么？是不是挨个问价钱的？还想再要什么？他回答：不是的，妈妈。我问人家啥时间打烊，天气这么冷，风这么大，我说让他早点回家，我就是想让他早点回家才买的。
他当时用了“打烊”一词，我忍不住哈哈笑，然后说他瞎操心。一句鼓励的话都没说。
更别说他同情小狗小猫小鸭小鸡小知了等等这些事情上（虽然这一点上他和我活脱）。别人捉了嫩知了要煎了吃，他从不吃，他是偷偷用棉絮盖了放盒里养起来，每每几天过去变臭了，爬了许多蚂蚁，我对他是怒不可遏……我很少有过耐心去浇灌和保护他内心萌生的善念的幼芽。
我提着青菜慢慢往家走，想着这些，内心很难受。我不鼓励一个孩子的同情心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嘲笑他、打击他?他的那些想法和我看到头发花白的老人卖菜便不忍拒绝的想法，难道不是一样吗？有什么不对?
我在路旁的石阶上坐了片刻，枯草里已经有新的绿芽了，碎碎的小紫花在春寒料峭里已经开了，倔强而顽强，像极了努力生活在世上的每一个不起眼的平常人……我郑重地告诉自己，以后，请不要去打击一个孩子的同情心!哪怕他很平常很平常。这难道不是他走进人世的第一张通行证吗？
回到家， 打开冰箱，几乎还是满满的，青菜还很多。我决定晚饭多炒青菜。三菜：小白菜、菠菜、苔子菜——碧青碧青的，透着光泽，飘着热气。一汤：大米汤——莹润的米粒，厚淳的香气，鸭蛋青一点点的米汤……摆在桌上好看极了!都有着那么一丝一缕的大地的气息，温暖得让人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孩子闻到香味跑过来：呀，这么多青菜啊！我笑了笑，不知说什么……
（二）
疫情有所好转，但我还是不敢随便出去，基本上还是三天出去一次买菜。
因为一盆墨兰，我破例了一次，连续出去了三天。
我一般买菜都会选择中午12点左右或者傍晚时分，避开人多的时间段。
那天天气非常好，在家里觉得温度很高，我穿上一件风衣就出去了。没想到外面的风很大，还是有些冷，尽管阳光已经很灿烂了。
我出去的晚，路边已经没有菜摊了。一个水果摊还没有收摊的意思，很意外的看到一个卖花卉的，我赶忙走过去看，一位中年女人正往车上搬。
她的花品相都特别好，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养了很久的，不是随即批发随即卖的那种。一共没有几盆，但是盆盆都很好。还有一点就是花盆是那种手绘的，图案抽象，大气。我经常逛花市，这种花盆很少见到，朴拙的样子特别好看，不过也没有喧宾夺主。
两盆大榕树盆景，虬枝盘旋，一盆50元，这让我有些吃惊。平常这个价钱是买不来的。一大盆蝴蝶兰，玫色的花朵像数不完的大蝴蝶在翩翩起舞，实在抢眼。几乎到我腰部那么高。
还有两大盆墨兰，已经开花了，花色不出众，但是香气淡雅。每盆里至少连株的20棵，我摸摸土，确实是养了很久的。墨兰修长的叶子一丛丛优雅的微弯着，肯定是经常在阳光下暴晒，叶子不是油绿发亮的，稍稍发黄。我自己有一盆墨兰，因为非常刻意的注意光照，叶子都是乌油油的。她这样的墨兰买回去，生命力强，避开直射的太阳光，过一段时间，叶子就会变过来。绝对不用担心是否服盆这些问题。一问价钱，一盆130元，我自己是常种花的，知道这个价钱和以前比是真的太便宜了，那么大的一盆，光那个花盆得多少钱。当然这个价值是不好衡量的一件事情，若是不喜欢养花的，可能10元钱他都嫌贵。
我有些犹豫，家里已经有了那么多花卉了。我想还一下价钱，又说不出口。一个从小喜欢养花养草的人，深知养好一盆花草，绝不是几天几个月就可以的，有的三、四年还不一定养成这样的状态。但是我又不确定自己去超市需要买多少东西，钱够不够用，毕竟这样的特殊时期……买菜还是买花?现实一下子占了上风，我走向超市，想买好菜和必需品再说……花的主人在后面喊：要的话，我等着你。
我不能百分之百的去保证，只好诚实地说：我不确定，我买菜回来再说。
等我从超市出来，还是决定要一盆墨兰时，看到那辆车已经走了……我一时有些发愣。她能再多等十几分钟，那盆墨兰就会从此待在我们家。可能她在这里一上午，遇到的都是问的人，明明很便宜了，也没卖出去一盆，心里的恼火是可想而知的。她以为我在敷衍，她宁可不卖一盆，也不愿再等下去了。其实，我偏偏是那种会要花的人，甚至从此认识了她，我便会成为老顾客。是她错过了我?还是我错过了墨兰？
我有些怅然地走回家。
第二天上午我又去了一趟，没在那里。我掂了两袋子青菜回来。
第三天上午我又去了一趟，我觉得卖花卉的一定会在那里。结果仍然没有。我还是掂了两袋子青菜回来。
第四天，我不再出去了。
那让我念念不忘的墨兰终究让我错过了……就像人生中的种种遗憾，都是这样的吧！没有对错，就是无缘。
生活便是以这样的方式教会我们：要么果断，要么释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