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见过它,却无数次听过它的声音。
在某“临潼斗宝”类综艺节目看到了浙江省博藏古琴“彩凤鸣岐”。在无数大型翻车现场之后,节目对“彩凤鸣岐”的故事改编虽滥抒情,居然没有太多知识上的硬伤。
到底没有讲完。
琴
“彩凤鸣岐”被浙江省博定为唐琴。据郑珉中先生《漫谈中国古琴珍萃中的唐琴》,目前国内的唐琴的有18件,“其时代须进一步推敲者约有二三”(比如,郑老认为朱檀墓出土的“天风海涛”其实是宋代的仿唐琴。他认为“彩凤鸣岐”也不是唐琴)。这十几件唐琴包括宫廷制作和民间“野斫”。其中大部分都收藏在博物馆(打出这行字不禁心虚,郑老的“春雷”、成先生的“秋籁”,还有李大湿把玩多年的“九霄环佩”,比一些馆藏“唐琴”更能确定是唐代的)。
琴为落霞式,琴体两侧边呈对称的波浪线形。有人把“落霞”的得名追溯到志怪小说集《汉武洞冥记》中仙女“抚落霞之琴”的记录,其实汉武帝时期的琴跟现在的琴长得完全一模不一样。下葬时间为公元前168年(汉文帝时期)的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琴长这样:
与后来的古琴相比,它的琴箱只有一半,无徽位,面与底可开合,便于以钥调弦。鉴于弹法单一、音域有限,有学者推测这种琴主要充当法器。
通常认为琴在东汉-魏晋时期逐渐变成现在的样子。郑老认为湘、鄂出土的琴与传世古琴没有关系。孙机先生认为后者继承前者并演变之。
汉武帝时期的琴不能做成“落霞”式,而“落霞”也只是借用了传说的名字。
从唐代诗歌判断,“落霞”式到晚唐已常见,皮日休有诗句“落霞琴,寥寥山水扬清音”(《夜会问答十》),陆龟蒙以“似吹双羽管,如奏落霞琴”形容江南山中的水声(《潺湲洞》)。吴景略先生认为落霞琴的特点是声音“宽宏”,管老录《流水》用了落霞琴,确实荡气回肠,惊涛拍岸的气场扑人一脸。(得看搁谁弹)
古琴的得名常与它音色相关,类似于用文字描述音色,常有鲜明的画面感。如“飞泉”、“金钟”,“万壑松”、“霜天月”、“松石间意”、“海月清辉”……意象的传达迷之直观,仿佛见字闻声。
无需引经据典就能想到“彩凤鸣岐”的名字来源于“凤鸣岐山”的传说。《国语·周语》:“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鸑(yuè)鷟(zhuó)是一种凤凰(见《说文》)。它的声音代表了一个王朝的勃兴,必然饱满明亮、生机勃勃,如《诗经·大雅·卷阿》所描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琴底几乎满覆铭文。最上方为琴名,龙池两侧为杨宗稷所作七言律诗,龙池下方为杨宗稷所作的三段鉴赏诗文。琴腹内有“大唐开元二年雷威制”款,说明琴为雷威所制。
唐代集中出现了一批制琴名家,有“蜀之雷霄,郭谅,吴之张越、沈镣”,雷威便是四川雷氏家族的代表。大量斫琴师的涌现,也从侧面说明了琴乐在唐代的兴盛。
郑老认为唐代“音乐受到皇家的重视而飞跃发展,鼓琴的名家辈出,斫琴名手亦应时而生”。个人理解,推动琴乐发展的力量似乎更多地来自唐代文人。热爱音乐的唐玄宗唯独讨厌琴,听到琴声就喊人为他打鼓洗耳朵(“解秽”)——打的是从西域传来的羯鼓。西域音乐在唐代的盛况和皇家对它的喜好可见一斑。
文人对于琴的热爱则可独立于官方的态度。琴自诞生之初、长得还像个大铲子时,就与文人紧密相连,《礼记》有“士无故不撤琴瑟”,大赋专家司马相如用琴撩得白富美,嵇康专门写文闭眼吹琴的妙处……到了唐代,琴早已进入文人语境,诗人们不吝笔墨,记录下琴事、琴人,高适的董庭兰(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李白的“蜀僧”(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杜甫的李龟年(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颍师(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他们弹琴的样子,千百年来活在人们的想象中。王维(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白居易(解带松下风,抱琴池上月)等诗人更是弹琴高手(诶,他俩都喜欢弹琴时衣衫不整)。文人与音乐家对于琴的热爱及随之产生的需求,也促成斫琴家族在各地区的出现。
四川雷氏在琴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雷家制琴始于开元年间,郑老认为“九霄环佩”即是他家第一代斫琴师开创的“家法”。到大历时期,他家已有“雷公琴”的专属title。相传雷威的技术是被神仙点化过的(见《说郛》),他常在风雪天去峨眉山深处,一边酣饮一边听风吹树木的声音,“其声连延悠扬者伐之”。当然这只能当唐传奇看,这么玄幻的操作挑不出合适的木头。
雷氏家族评价自己的产品:“选材良,用意深;五百年,出正音”(见郑珉中《唐宋元明琴器流变》),言简意赅、朗朗上口,放到今天都算良心文案。唐宋以来,有一批文人争相给雷公琴免费做KOL,晚唐琴家陈拙评价“雷琴重实,声温劲而雄”。雷琴的宋代代言人,基本上是我国文化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比如苏轼说雷琴“声欲出而溢,徘徊不去,乃有余韵,其精妙如此”,欧阳修称“其声清越,如击金石”。
晚清、民国时期“彩凤鸣岐”的两任收藏者都把它视作“第一琴”,是难得的唐宫琴珍品。但是郑老认为唐代宫琴的特征为四字腹款,如“至德丙申”、“太和丁未”,而“彩凤鸣岐”的腹款“开元二年雷威制”并不标准,加之琴本身“风格与宋以后的制作相同,皆宋以后之伪作。”郑老认为唐琴的标准器应是“九霄环佩”、“大圣遗音”、“独幽”和“飞泉”。(一个都没见过)
浙江省博仍将它的年代定为唐代。尚存争议的断代显然无法折损这琴的珍稀。琴作为实用器和漆木器,流传千年、保存尚完好,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它近百年的经历更是大写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流转
琴底铭文联同它的藏家之一杨宗稷所作《琴学丛书》记录了它辗转人间的历程。
晚清之前无可考,因其遍身朱漆、名字又取意“彩凤”,杨宗稷推断它“曾充大婚奁品颁赏勋戚,复落人间。”它曾被晚清重臣毓朗收藏,是定王府百余张藏琴中最好的,后因庚子之乱流散。20年后,毓朗在一次聚会中听到杨宗稷弹琴,谝谈中发现这琴正是他家的“彩凤鸣岐”。这段因缘际会被杨宗稷刻在琴底板,与琴一起流传。
杨宗稷一生淡泊名利、专注琴艺,开创了影响深远的古琴流派“九嶷派”(管老被视作“九嶷派”代表人物),历时21年编著近代琴书鸿篇巨制《琴学丛书》,在动荡的岁月传一脉弦歌,力挽琴学衰微之狂澜。杨宗稷去世前,将自己所藏21张古琴卖与雅好琴乐的政客徐桴。
徐桴将它们珍藏在自己浙江镇海老家的宅院里——他希望自己隐退之后,做回文士,“傍山结庐,栽植花木,凿池作亭,一琴一鹤藉以度置”。1949年,徐桴赴台,他心爱的古琴留在了旧池阁。据原镇海文化馆馆长王泰栋回忆,这批古琴在土改结束后,由“十几个农民用扁担挑到镇海文化馆”。江南的郁郁文风,让它们免于被劈开、被焚毁的厄运。
1953年,县文化馆将14张古琴移交至浙江省博物馆。“彩凤鸣岐”从琴家手中物变成博物馆藏品,一千多年的辗转流离就此终了。所幸在有迹可循的流传中,收藏它的人都懂得珍惜。
慨古吟
2008年,“彩凤鸣岐”与同为杨宗稷/徐桴旧藏的唐琴“来凰”结束了50多年的沉默。浙江省博物馆请当代古琴名家成公亮、丁承运、姚公白用它们录制了专辑《凤凰和鸣》,为它们留下了珍贵的音频资料。
听过这两张CD之后会发现两个琴差异挺明显,按照成先生的评价,“彩凤鸣岐……音柔韵长、圆润细腻”,“来凰”则“古朴醇厚、苍劲沉郁”。听CD也能感受到二者的区别,最直观的感受是“来凰”key低(古琴调弦不追求标准音高)。
三位琴家用“彩凤鸣岐”和“来凰”弹的曲子,也跟他们其他专辑里同曲的风格不同。对比听来会发现古琴实在是有个性的乐器。
成先生在《秋籁居琴话》一文中记录了这次录音。功力深厚、眼界宽阔如他,也被刷新了观念。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琴弦对于音质的影响。
古时琴弦为蚕丝所制,而现在更多人用钢丝外缠尼龙丝的钢弦。钢弦的风行距今不过几十年。上世纪60年代,由于原料难寻、工艺衰落,琴、二胡、琵琶等传统乐器纷纷用上了金属弦,实现了西洋化改造。争议延续至今,然大局已定。钢弦音量大、发音稳定,余音悠长,适合在音乐厅演奏,但有尖锐的金属声。丝弦余音短促、泛音饱满清透,但音量小、按音摩擦声大,弹韵多声少(左手动作多)的曲子,声音会断片儿——只看见左手在倒腾,听不见声音。也有不少琴家认为丝弦的摩擦声格外有古意,声音也容易传达个人情绪,而钢弦太呆板乏味(得看搁谁弹)。
录《凤凰和鸣》所用琴弦为香港的黄树志先生依照旧法所制丝弦。成先生用他的代表作《忆故人》举例,因为弦好,“比之以往的录音,意趣更显古朴”。“秋籁”版《忆故人》用情极深,乐曲中饱含着无尽的苦楚。“来凰”版丝弦呲呲拉拉的摩擦声,如泣如诉,百爪挠心,更添了三分细腻深挚、欲说还休。“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除了《忆故人》,专辑还收录了很多我喜欢的曲子。
丁承运先生用“彩凤鸣岐”弹了《琴学丛书》版“平沙”。这首三百年来最流行的古琴曲有几十个版本,谱子都不一样。《琴学丛书》版风格爽利刚健,意在写景。北方晴朗干燥的深秋,金风吹来寒意,一行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S形,一会排成B形,掠过北方雄浑的大山大水。“彩凤鸣岐”圆润透亮的音质像在北方硬朗的山水之间点染了江南秋色,暖意融融,水气氤氲(也跟丁先生的演奏技法有关。我最喜欢的平沙是戴晓莲老师弹的,很温柔。但是她弹《广陵》又攻气十足)。
姚公白先生用“来凰”弹的《良宵引》,温柔清甜,低回婉转,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意境。
成先生“彩凤鸣岐”版《阳关》,音色清透明丽,整曲带着健气的少年意气,并不是纯然的别离之苦。
《神人畅》传说是尧帝祭神时弹奏的乐曲,曲谱见于明代的《西麓堂琴统》,唐代已有琴家论及此曲。它只用古琴的前五根弦弹,因为相传上古先帝们造琴时,琴只有五根弦,后周文王和周武王各加一弦。在形式上复古得很到位。13个徽位都用上了,甚至还有两个泛音在十三徽外,为“神授声”,代表天人相通。曲子风格独特,甚至有点cult。泛音用到了普通琴曲里罕见的升音、降音,颇幽深诡异。按音声多韵少,散音多,节奏感强烈,这也是年代早的古琴曲的特征。一大段泛音接一大段按音、散音的处理方式,对比鲜明,有上古大型巫术现场的画面感:用音乐把神请下来,围着跳一段集体舞,再请下一位。
听这曲子时我常常脑补马家窑文化舞蹈纹彩绘盆上面的小人动起来的样子。(诶~是不是有个用彩绘陶盆的小人形象做的动画片啊)
丁先生在节目里与傅丽娜老师表演了《神人畅》的琴瑟合奏版。我一个古琴原教旨主义者表示并不好听。瑟的音量太大,盖过了琴声。更重要的原因是在“琴瑟和鸣”的时代(可简单带入到《诗经》时代),古琴不长现在这样,也不是现在的弹法。有学者认为战国时代的琴弹的是散音,瑟也是一种弹散音的乐器,二者搭配可能不违和。而现在的古琴跟瑟合奏,就像在比谁嗓门大,效果有点闹心。
但两位老师就喜欢这么弹。Well, that’s a nice try.
《凤凰和鸣》发行于2009年的,2010年,浙江省博还请录音的三位先生和吴钊、戴晓莲等各流派代表琴家十余位,用馆藏唐琴开了演奏会。2013年用CT扫描馆藏古琴,为制琴工艺留下例证。录制的CD既是独特的文创产品,又可以用在展览上,丰富展示方法。请琴家弹奏馆藏琴,从音乐学层面上为这批藏品建立了新的研究角度。琴家也能得到更多的参照系。听众则大饱耳福。
如今看来,浙博在博物馆“活化馆藏资源”方面的意识仍然甩其他藏琴甚多的博物馆一条京杭大运河。
比如既收藏有历代名琴,又有身为国家级古琴非遗传承人的退休老专家的某单位。
学琴之后才意识到郑老没出过独奏专辑是个多可惜的事。他老人家是被管老一个音一个音抠出来的,见郑老,四舍五入约等于见管老了。他以前录的曲子屈指可数,现在已然错过了录专辑最好的时机。
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但并非是牙和花生米的故事(《茶馆》梗),而是意识落后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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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查资料看到一本写古琴的书,里面有个细节我读得莫名其妙。古琴专业老师安慰研究生:“不要因为业余琴家说专业选手弹不出意境而丧失信心。”(大意)喵喵喵?为啥专业选手姿态这么低?
后来看一位业余琴手出的书,貌似业余的diss专业的在古琴界挺有市场。我不禁要问:这到底是谁给的勇气?
古琴毕竟是乐器,在意境之前先说说音准、节奏、音乐性吧。毕竟大多业余选手连低音谱都不认识(比如我)
蚍蜉撼大树。
技术不行的,才会动辄开口便谝意境、心性、甚至修行、朝圣。古琴在乐器里难度很低了,现在吹得云山雾罩无非是一颗颗蓬勃的名利心在作祟。想要套现,也要体面,还要当大宗师。修行着就把钱赚了,赚着钱就修行了。
如果有人把做事和修行扯到一起,他的活儿八成漏洞百出。
1个观察,1般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