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南国的雪,一次比一次凛冽的雪。浅显可见的脚印,四五成对,我们呼喊着各自对方的绰号,在这厚厚的雪层上奔跑,互相的追逐。一次次的雪就是这样的陪伴着我们这几个小孩子,飞舞着的雪花,每年都会延续下一年的梦。我戴着一顶军帽,田俊是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军装。空地的雪人一个接着一个,那是我们胡萝卜做的鼻子,这是我们用橘子皮做的嘴巴,那是竹竿插成的手臂。你看,多像一个活生生的雪人。我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看到这一次次的堆雪人,我知道这是遥不可及的过去。
因为缺了一个人,缺了一个笑声。就像杯子缺了一个口,注定没有圆满。
这是我临近这个冬季一直做的梦。现实里的是是非非,在梦里几乎只是一点牵绊,其他的尽是美好的回忆。
也许,这生活就是在一遍又一遍如磨盘那样压榨着我们心里那么多的记忆。有人说,生活里有希望的日子才是我们不可或缺的,至于那些需要治愈的伤口可以让时间来抚慰。
我知道,他是真的离开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记着他那个面容,是一起堆雪人的他,还是一起奔跑的他。他是哥哥,所以他始终是前面,无论是生与死。这话看起来像电影里的桥段,但是往往生活里的故事比电影更加诡异精彩。
比如,田俊的死亡真正原因,许岚的真实身份。还有家族里不可告人的秘辛。
我离开渔北镇的时候是没有去看爷爷,我怕我的嘴巴说漏,我怕他真的一次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在我到学校的三天后,爸爸打电话给我说了一个消息——爷爷住院了。我给学校的请假只是两个星期,现在肯定是不可能回家了。
我这边是心急如焚,却是于事无补。当听到爷爷的病已经缓解的时候,绷紧的心才松下来,一切还是没有往最糟糕的情况发展。虽然这身体的病痛可以治疗,但心病难易。我很想回去看看他,但我又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孙子的位置,容易让他联系到俊哥这个大孙子。齐熙也在学校里,不可能让她去。小字辈的也就我跟她两个人。
我胡乱翻着手机的通讯录,希望能找到一个人去帮我看望一下爷爷。手指在屏幕上的“L”突然停下,这是一个昨天添加的号码,它是蓝烟的电话号码。如果说江关村小字辈的人里还有一个这么让我不敢去面对的人,她一定是蓝烟。
昨天在渔北市的火车站里,我碰到了从武汉回来的蓝烟,在候车厅里遇见了她。她比我高,拖着行李箱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差点就没认出来,好久没看到她了。
确切的时间应该是五年。
初中毕业就没有再见面了,虽然都是一个地方的人,但是我上了高中,她却是读了卫校。一个在渔北市的江北,一个在渔北市的江南。她放假,我在补课,我放假,她在学校。而在初中的时候,她是我唯一喜欢过的女生。
暗恋到最后也没有表白,不了了之。直到我遇到了小谨。
所以,在蓝烟面前的自己是那么的不自然,但还是在候车厅里聊了很久。
我自己的性格就像一个猎手,时刻在捕捉这生活的点点滴滴。不在状态的时候,就像低头寻找猎物的猎手,所以一步步都走的很小心。蹑手蹑脚。在谨慎下的自己是战战兢兢,总觉得脚下的这一刻会有一场陷阱。
至于感情,我把自己的心锁在别人看不到的影子里。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人群里来来回回,没有人去理会和注意,甚至于你也没有。这也就是我的预想。我甚至聪明的以为自己是那样的骗过了自己,骗过所有人,而到头来,还只是我以为骗过了。
候车厅的人群总是一排排的站立,等候属于自己的那趟列车来到,我也早早的来到这里,对自己说,自己一定要坚强。
我知道,我和她不再是五年前的我和她。所以,当谈起了初中那些好玩的事情的时候,她像抓住了活宝,仿佛很久没跟别人谈谈年少的事情 。我也就释然了。
她说自己现在马上要到渔北市的中心医院实习了,以后的工作基本就是在渔北市。
“田景,你知道吗?以前我们常常一起骑飞车的男生,喜欢穿一件夹克的那个,竟然去北京当北漂儿去了。”
“他是挺喜欢表演的。你不是很喜欢唱歌吗?你没跟他一起去?”
“我,我跟他,那不成私奔了嘛。我倒是想去唱歌,我老爸你又不是不知道。”
“私——奔,亏你想的出来。你爸是为你好。”
“我知道啦。田景,你还记得光头那个吧,他现在都结婚了。听说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啊,他的喜酒我还没得及去喝。但是孩子这么大,不会吧。你去了没?”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跟他不熟。别人也没请我。”
“额——我看你说的绘声绘色的,还以为你去参加婚礼了呢。”
“我还没参加过婚礼呢,对了,田景,你的婚礼什么时候,我去参加一下?”
“我———我的婚礼,我这个,我还没大学毕业呢?还婚礼。”
“额——田景,那你现在有女朋友没?”
“我有女朋友了。大学同学。”
“恩。我就说嘛,你这一表人才又是帅的一塌糊涂的人怎么现在还是单身呢?”
“那你呢?”
“我———我还在等着参加你的婚礼,然后再去物色一个。呵呵”
“额———好吧。那你够等着了。”
想起了这些交谈的话语,心里一阵感慨。因为这一种无法去言表的不好意思,犹豫了许久。
最终还是把这个号码打了出去。
“田景,我回家还看到你妈妈了,脸色有点憔悴。怎么回事?你妈妈是不是生病了?”我把手机放在耳边,一种很镇静的姿态,准备跟她说话,却是被她抢了先。但这也符合她的性格。
“俊哥在工作那边出了意外,爷爷本来就有高血压,发病了。现在在住院。”我听完她说道。
“我今天要去渔北中心医院去交我的资料。我去看看田爷爷。你回来吗?但是你昨天才回武汉。”蓝烟用着关心的语气说。
“蓝烟,我今天打电话的原因,本来就是想让你去帮我看望一下爷爷,我这里没有假期了。”我一下说出自己打电话都原因。
“恩。我知道了,你不说我也会去的。在以前田爷爷对我很好。我买点水果去看望他老人家。”她果断地说道。
“恩。那麻烦你了。等我回来,请你吃饭。”我轻呼一口气,心里想着,爷爷,孙子只能下次回来看您了。
她始终是开口就是让我觉得,每回都是能把我想说的话都预料到。
在这一点上,自己和齐熙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一定的相像。
我比不上蓝烟。至于齐熙这个丫头,更不用说了。
现在的时间,她只能跟一堆堆的卷子打交道。每天的发着说说,就是那种让人看了,恨不得马上去学校拯救她一样。可是当你真的去拯救她的时候,你才会发觉需要拯救的是你自己。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哀怨和无奈就是文字而已。
但这是我在读大学时之前,所知道的她。
现在,我只能在QQ空间去认识她了。仅存的一点底线,一直保留。每当我去评论一条,然后在一分钟内直接看到她的回复。天知道,她到底一天到晚在干什么。这也是我认识里的她。然后,当你准备呵斥她几句的时候,诸如“嘻嘻”·“哎哟”·“啦啦”~~~把她人生中所有能缓和气氛的词汇都打上去,真怀疑她的语文是不是就是学了这些叠词。
想想她的表情,就只能笑笑。
因为她会哥哥前和哥哥后的叫着,所以,真是生不了她的气。
她是我妹妹,我唯一的妹妹。
蓝烟在小时候,就是充当了一个让齐熙羡慕的角色。她天生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小时候的“孔融让梨”和“学雷锋,做好事”,都可以找到她的身影。
我记得齐熙总喜欢追着她的后面跑,总以为跟她在一起就是会受到大家的赞扬。
到最后,她俩是形影不离。
二
也许人的本能就是这样。对于太亲近的人,总会不想去让其担心。但事实恰恰会相反的朝着一个剧情去发展。并且是一发不可收拾。情浓于水的道理,大家都是懂的。
可是,面对这家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生活,每个人的神经都是禁受不住的。作为远在他乡的弟弟,不能来去给他带一束花。心里着实是遗憾的紧。
我自己的感情宣泄点是很延迟,至少在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自己是镇定的没有露出马脚。但我怕面对那一圈子人的憔悴,与其说是自己的请假时间到了,不如说是自己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
我知道,我回去的时候,必将去拜祭他。我还知道,若是这个家族再离去一个人,将是整个家族繁衍的最低点。
因为,那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君君,还是一个未知数。幺爹,他是一个人在过着。虽然有了许岚的出现,也不知道到底能坚持多久。也许,又是一抹泡影。
这是一个吹风里让人有些生疼的下午,可能会有雨。
武汉的天气,总是捉摸不透。此时的渔北市,它与武汉同在一个纬线上。
我想,肯定也是阴阴的天,格外昏黄的午后。
适合在家里宅着,不宜出行。适合墓葬。
我站在这宿舍楼三楼的窗口,看着天空却是没有发现黑。全部是墨绿色的天空,云层聚集。我知道,它们是在给他送行。他喜欢一件墨绿色的军装,是爷爷当年送给他的。而我只是得了一顶军帽。
过了今天,明年这个时候就是他的忌日。
这些天,我自己一直做着一个小时候堆雪人的梦。有我,有齐熙,有蓝烟,还有田俊。我总是跟着他,齐熙总是跟着蓝烟。冻着红彤彤的小手,满脑袋上都有雪花的是齐熙。戴着一顶有国徽的翻耳帽子是我。把那齐熙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哈气的是田俊。最后,穿着一身红装的,像一株开在雪里的梅花。那是蓝烟。
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很多的音容形貌。我只能在这里默默祈祷一切。
也许,从小我就是一个少语多思的人。
追不上哥哥的脚步。现在,也是一样了。
三
三天后,武汉的冬天仿佛一下子过完。十月下旬的太阳,能够如此坚挺。也只有这个地方才会出现。等到晚上,又是一个寒风习习的夜晚。像人的心,冷暖其中。
我自己也是想出来走走,心里憋着太多的事情并不是一件好事。我打电话给了小谨,在学校南坡上等她。坐在南坡上,我可以看清这个大学的全部。上大学三年了,从来没有跟今天一样有心来看看。林立的宿舍和教学楼,从我的位置可以看到一条笔直的路,在其中延伸,一直到学校的正门口。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学校的好与坏,因为时间容不得我来想了,我只有半年了。而小谨,马上就要去实习。
认识她是在一个书籍展览会上,有点电视剧的情节,同时喜欢上了一本书,却只有一本书。我只好借给她。最后,她又亲自的把书给我送来。然后,我们就彼此认识了。这本书很特殊,它是杜拉斯的《情人》。喜欢一个人很容易,爱一个人却是需要很多东西。一个女人的从平凡到美貌,那是一个异性最喜欢的追逐。但是一个女人在时间长河里丢失了美貌,只有了岁月的痕迹,此时的那个男人还会如书里说的那样,我认识你,那时的你还很年轻,美丽,你的身边有许许多多的追求者,不过跟那时相比,我更喜欢现在你经历了沧桑的容颜。不知道为何,一想起这本书,便是无端有了这多的感慨。
这里的阳光是久违的舒服。微风吹过,都是暖和的味道。
我看着小谨从宿舍群里走出来,一件橘红的小外套,背着一个小巧的双肩包,耳朵里还塞着一个白色的耳机。走近了,一看小谨,这上身的橘红色,太有深秋的气息。
“小谨,这边。”我招手,说。
“恩”小谨拿掉耳机,朝我这里一笑,快步走来。
“这几天太闷。今天总算出太阳了。”我起身,朝旁边挪了一个位置。
“你自己宅宿舍嘛。不闷才怪。”小谨把包放下,坐在我身旁,说道。
“你什么时候去实习?这都十月下旬了。”我望着她,说。
“你就这么想我快去实习。说吧,看上那家小学妹了。”她一愣,然后狡黠地回答。
“额~~我~~”我一语堵住,吸一口气说道。“我说正经的,你想什么呢?”
“呵呵。跟你开个玩笑。”她轻拍一下我,说。“我过三天就走。然后等到明年六月才能回来。”
“还真这么快,还以为要等几天呢?”我从背后用手臂护着小谨,脑袋搭在她肩膀,望着她说道。
“三天就走了。想想时间真是晃的快。”小谨抓着我的手,说道。“还记得我进这个大学的时候,这个南坡是第一站。当时觉得自己的大学生活一定会万般精彩。现在一想,精彩的不多,平淡的居多。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说过大学要精彩,最后问别人为什么自己过的如此平凡。其实,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生活过的如何。而是你遇到了哪些人,经历了哪些事。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握紧她的手,用手拨了一下她的头发,望着南坡外的人群。
“我遇到了你,你也遇到了我。”小谨略有所思地说。
“恩。我们的相遇,我一直觉得是老天的安排。遇见你是我大学里最大的幸运。”我回头,望着她的脸说。
“那····”小谨沉顿一下,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说。“我们会不会在某一天分开,别人说,大学是毕业的时候,也是失恋的时候。”
“别人有别人的故事,我们有我们的故事。我们的结局难道一定跟别人一样吗?”我眨了一下眼睛。
“你别说这些绕弯弯的话,你就说会不会出现那样的情况,回答我?”小谨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面对面的对我说。
“我反正不会那样做。”我用真诚的眼神盯着她,说。
“恩。我也不会。”她双手微微一用力,我双手环抱她的背,两个人便各自搭着各自的肩膀,紧紧地抱在一起。太阳很自觉的让出了一片阴影。周边的光线只是环绕,却是不曾包裹。一阵风吹来,簌簌落下的香樟树叶子,随风飘远。风甚微凉,南坡上的两个人抱的更紧了。一刻也不想分开。
四
生命的圈子就是一个圆环扣着一个圆环。你踩我的脚,我踏着你的眉。它总是一股让你捉摸不透的气息到处散发,你想去把它把握住,可是如紧握流沙,逝去更快。可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在追寻,出生到现在,甚至到以后,我们终究追寻的什么?你们望着天,可曾想过。这些我也不曾想过,但是听到我妈说,俊哥入葬那天,连老天都不忍,连连下雨三天。我不管她是迷信也好,封建也罢。但她给了我一个思考,生命没了,就真的什么也没了。即使老天替你哭泣,也只是一个形式。不信你们看看窗外,这天气又变换了。
我在武汉这个城市里,好像是一个观众。这个城市仿佛一切与我无关。
因为我的目光总是会不经意的望向渔北市那个方向。
小谨在一家外语培训机构找到了一份实习工作,前天她打电话给我,她说自己很喜欢那个氛围,以后毕业就想在那个地方工作。我要她注意身体,挣钱倒是次要的,健康才是第一位。记得那天送她走的时候,她跟我说,“你不要天天宅在宿舍,去打打球,跑跑步。每天晚上记得给我打电话。”我还是没去按她说的做,唯一做的是打电话。每次与她聊完,总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话没说。有些话不与人说,不代表它不存在,只能说它是需要另一个人来调节。
窗外的太阳有些畏缩,云层太厚。稀疏的光线,零落散在目光可见的地上。
我就这么看着,我想一直看到这太阳不在视线里出现,不动声色的看着。心里是一片放空,而每当这个时候,我居然想到的是蓝烟。
她现在是渔北市中心医院的一名护士,爷爷的住院期间每天都会有她的身影。她自己每天除了自己的工作,中午或者晚上还去看爷爷一趟。然后,发短信或者是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的各种情况。
心里一直很感谢她。她还是如小时候那样的热心肠。
手机一阵震动,我毫不犹豫地拿出电话,这个时候肯定是她打来的。一看,却发现一个陌生来电,归属地是“湖北——渔北市”。
我按下接听键,缓缓道。
“喂,我是田景。你是谁?”
五
风已不在,只有云层微动。光线依旧稀疏。却是少了温暖。
温度骤降的气息弥漫,看来是武汉又要下雨了。
“喂,我是田景。你是谁?”我深吸一口气,重复一句。
“田景,你好。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我叫胡果果。”电话那边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讲话。“我从北京回来了,把你哥哥给你买的一把瑞士军刀带给你。”
“额~~你好~~”我在她说出她是我哥哥的女朋友时,一瞬里愣住了。这个女孩,我还是有所耳闻的。大伯和大妈都是嘴巴上念叨了无数遍,只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俊哥以前也是没有把她带回老家来,准确地说,他是没有时间来带回家。本来今年过年是一起回来的,这个消息半年前就听着大伯说了。我也想着,等过年了,去看看未来的嫂子。突如其来的噩耗,打乱了一切计划。我听过他和她故事,甚至听俊哥说,他的电脑里至今还保存着两个人的所有聊天记录。她和他是大学同学,都是在北京上学。毕业后,他去了兰州,她留在北京。他毕业才两年而已。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是才开始,只是结束的太快太意外。
“我在武汉,你现在在哪里?”我问了一句。
“我马上就到武昌火车站了,然后六点多的火车回渔北市。你过来要多久?一个小时够不够?我怕你时间赶不及。”她回了一句,猜测的说道。
“我在二十五分钟之内可以到火车站。”我用肯定的语气回答。
“恩。我下火车后,就在那个售票大厅门口等你。你到了,给我打电话。”她想了几秒,说道。
“好的。我马上赶过来。”我立即回了一句,挂断电话。
下楼的时候,带了一把伞,这天气肯定是要下雨的。一路跑到学校门口,直接打的士去武昌火车站。果不其然的是在我下车时,外面已经是开始飘雨了。我撑伞走到售票大厅门口的时候,没有看到胡果果的人。
我发了她一条短信,“我已经到了。在你说的位置等你。”
武汉的雨就是这样,一下就是不停,感觉谁捅破了这块上方的云。
火车站的人群一溜一溜的进进出出,这是整个武汉人口流动最大的地方之一。
一看望去,尽管是在下雨,但是这还是挡不住人群挤上公交车的积极性。喧嚣和吵闹,是这个地方的代名词。渔北市是一个地级市,也有喧嚣,但是熟悉的方言总是不觉得陌生。这里是五湖四海的聚集,话语繁多,听不懂和听的懂,所有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总感觉这个偌大的火车站,像一个巨大的表演大厅,演绎着一幕幕人生的话剧。这里有离别,有等待,有错过,有嬉笑,有混乱,有吆喝,更有一股股浓郁的各地语言的播报。
我还记得爸爸说他当年出门打工的时候,不舍得花钱去住旅馆,由于是第二天凌晨的火车票,就在这个大厅门口坐了一夜。
这放眼望去,尽是这样的人。一个麻袋,一个薄毯子,更有的人就是几张报纸铺在地上,眯着眼,耸拉着脑袋。等着到时候就离开,对于这个城市的映像,无非就是这里包裹的一切繁杂。
手机又是熟悉的铃声传来,我以为是胡果果打来的,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蓝烟的来电。
“田景,我刚刚去看你爷爷的时候,居然看到齐熙了。她好像不是今天放假吧。”我接了,蓝烟马上跟我说道。
“应该是瞒不住她了。大家都准备不说的。让她好好备战高考的。”我想了一下,回答道。她出现在爷爷的病房里,也就意味着她可能也出现在了俊哥的葬礼上。看来一切都是势同水火,终究是包不住了。
“恩。现在正是紧张时期。我在门口看到她了。看见田爷爷还是气色有些恢复,就走了。估计碰到她,我又要劝她好好学习。就别给她啰嗦了,该懂的道理她都懂的。”蓝烟顺着我的话,说道。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胡果果回来后,肯定要去看爷爷。到时候碰到了她,依照齐熙的性格,一定要问个底朝天。”我说道。
“胡果果,她要回来了。什么时候?”蓝烟一听我说“胡果果”这个名字,立马问道。
“她还有二十分钟就下火车,我现在就是在火车站接她。她说要把俊哥买给我的军刀给我。我也想见见她。跟她聊聊。”我解释的说着。“她是俊哥的女友,她应该比我们知道的多点。”对于蓝烟来说,胡果果也是久闻其名,不见其人。所有人只是听说了这个人,我也只是看过她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她,短发,一件微蓝的细腰牛仔裤,外加一件黑色小外套。她站在那个绿草坪上,望着这边的镜头,莞尔一笑。拍这张照片的是俊哥,他那个时候应该是最高兴的。这是他们第一次拍的。我哥对我说,他要把这张照片留一辈子。我当时对于一辈子没有概念。只是觉得要活很长时间。他却是如此之快的过完。胡果果。我就此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
“恩,那也对。那你接着等她。我等我爸来接我回家。拜拜。”蓝烟回应一句。
“恩,拜拜。”我说完,然后挂掉电话。
有时候对一个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放心。就像对你的恋人一般。
蓝烟说完这些话,就觉得事实就是这样发生的。没有丝毫的怀疑。我爸曾经很委婉的警告我,对于外面的陌生人,要多留一个心眼。可自己的心态依旧如此,总觉得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不该出现的急也没有用。每次与家人谈到这个话题,齐熙总是会义愤填膺的说出自己多么圆滑世故。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丫头单纯的就像一瓶矿泉水。这个蓝烟也知道。想想这些,自己也是摇摇头。这脑袋里又出现了那个古灵精怪的齐熙。小姑总是说自己的女儿长不大,她也喜欢唱那个SHE的《不想长大》。
也许,长不大也是一种福气。这个福气带给这个家庭是一个很和谐的安定。还有那些不稳定的因素,总会被这福气淡化很多。小时候的你争我抢是一种乐趣,长大后的你争我抢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一肚子的火气,像一个未有引线的炸弹。
除了看人脸色,还是看人脸色。多年前的人,变的这般诡迷计较。他逼着自己去爱她,极度地爱情,像是咖啡里加了芥末。苦涩和嘴酸。那个炸弹,被谁会点燃。还是随时都会爆炸。
这些话看起来是臆想,我觉得不是,我总潜意识有一个危险风暴,在靠近这个本来就破碎一半的家庭。
六
静谧易安,心缓情深。咖啡厅是角色分明一个地方。交谈的总是轻声细语,没有中式茶馆的吵吵闹闹。雨还在这玻璃外,淅淅淋淋的下着。如一幕山水画。我望着窗外,一时的走神。似乎这一切,有些虚幻。因为太多的不明白,脑袋一片空白。
“果果姐,我觉得我们就像这些雨。落下来的时候有人看见和仰望,还有可能去伸手接着,可是落下地面的时候,没人会低头注意刚刚那一滴雨水。雨一直在下,什么都是照旧。你觉得的呢?”我转头望向她,她握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低头不语,头发挡住了面容,似在思索着什么。在我接到她之前与蓝烟的讲话,直接是让我想第一时间看到胡果果就问她,关于我哥一切事情的冲动。但看到她的时候,我彻底没有了这番心思。比我还矮一个头,看起来好像没有大学毕业。头发已不是我曾经看到的短发。现在是一溜溜的长发,微黄的染色。戴着一个看起来有小拇指厚度的眼镜。她先看到的我,她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应该就是田俊的弟弟田景吧,我是胡果果,你可以叫我果果姐。”说这话的时候,我隐约听出一丝假装坚强的味道。眼镜后的眼睛,有些什么在波动。我觉得自己看到了泪渍。
我没有多说,微微一笑。“我是田景,果果姐。我们去那边聊。”
火车站的里里外外都是热火朝天,实在不适合去聊天。而且这武汉的雨还在下。所以,就近的一家西式餐厅成了我们的去处。我带她到这边的时候,她一路也没怎么说话。雨声倒是听了一路。看起来像是两个重逢的人,在这个不到五分钟的路程里,我竟然找不到一句话来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离别。我走进这个西式餐厅,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点了两份咖啡。我还是开口说了几句话,几句关于这个行程的累与不累。
她把包包放在左边,靠近窗户的玻璃,看了一眼,抬头对我说,“我觉得这雨不像我们,这雨声倒是像我们。只是知道从什么地方产生,却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突然消失。当你想回忆的时候,就是在想复活那些沉寂的声音。耳边现在都还隐约有你哥给我那晚打电话的声音。”
“声音是永远忘记不了的。我也一样。但是我不希望这成为你的梦魇。有些话说出来,可能就好受点。我不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你能跟我讲讲吗?”我抿了一下嘴唇,望着她的眼睛,说道。
“他是一个好男人。他说今年过年带我到这边来见爸妈。他说这次要给我买戒指。他还说他要跟我去海边拍一组真实的海景照。”她用手拨了一下镜框旁边的头发,把咖啡杯放到桌子上,望着窗外的雨。像是在自言自语,慢慢的述说。“我跟他认识六年了,六年了,六年了。我以为自己和他会一起走很远。直到我们慢慢变老。然后,他对我说,我们还要去年轻时候照海景照的地方,拍同样的一组照片。我当时说他好傻,好傻,好傻。我说他好傻,他还在对露牙的笑。你知道吗?我总感觉就是在昨天,就发生在刚刚。”她说着说着,转向对我说道。“你和他很像,只是你哥比你的笑容易让人着迷。”
我想起来,遇见她的时候那个笑容,是我努力去刻画的一个表情。我知道她是在悲伤着,我想有一个笑容给她,总是比没有强。也许作用不大,但至少我做到这一点,是为了向她证明,我们都要坚强着。我的悲伤不同于她,但这个事实如深海喷发的火山,尽管内心是滚滚烫烫,但在人前总有一股不败的坚强。这也许就是我的性格,我这次深刻的体会自己,竟然是田俊的离去造成的。这对于这个生活来说,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嘲讽。这么大的代价,来让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如何。我宁愿永远不知道。而这个自动奔流的生活,没有给我机会去反悔,就像他离去的这样坚决。我该如何去知道他离去的原因呢?
此时心里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眼前的胡果果,我已不想再去问她。她是一个活在泪水里没有出来的人,我不想再去破她一道心伤。她似乎不想让我看到她的泪,只是在说着回忆的话语。
头发遮住了很多东西,包括落地清晰可听的泪珠声音,她用手偶尔擦一下眼角。我拿出自己的纸巾,伸手递过去,“用这个擦。”她连忙说,“没事儿。我有。”说完,直接把包包放在腿上,急忙的找。我没有拒绝,把纸巾放在桌子上,看她在翻着包包。
“这个给你。这是田俊他准备今年过年回来给你的。”她从包里拿出一把红色的军刀,放在纸巾的旁边,说道。
“额~~~”我看着这把军刀,自己心里一阵翻涌。
小时候,我们喜欢互相追逐,我戴着小军帽,他穿着那件墨绿色的军装。两个人总喜欢拿着枯树枝疯赶打闹。他曾经对我和齐熙说过,以后等他长大了,一定给我们一人买一把最好的瑞士军刀。然后,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件军装他应该还保存着,我的军帽也是保存完好。只是军刀有了,买刀的人却是离开了。看过一些人说过的话,说是着人性都是在失去后,才懂得这生活在一起的弥足珍贵。现在懂得了这个道理,却突然发现,说这些话的人,猜测他们肯定是失去后才懂的。我把这小巧的军刀收起来,拿在手里觉得不重,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果果姐,你什么时候的火车票?”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机,时间显示“17:50”。
“六点半的火车。”她拿出一张纸巾,擦了一下眼角,吸一下鼻子,说道。
“那快了。”我看了一眼这咖啡厅的外面,雨已经停了。这个地方,还是一股很舒缓的气息环绕,只是我们一直待着这里面。除了胡果果的候车时间会错过,也许还会让我们沉浸太多的回忆。外面的繁杂此时也有了它该有的作用。我起身准备去付款,却看到她直接走向前台付钱去了。
我在门口等她,她结账走出来,抬起头对我说道。“怎么可能让你付钱?你现在就是我的弟弟。知道吗?”语出不同的人,总是效果不同。以前我和俊哥一起总是他付钱,他也不忘每次回头对我说,“你是我弟弟,知道吗?每次都是那种不可置疑的口吻。”“这是你哥跟我常说的,''你是我女朋友,知道吗?我怎么可能让你付钱呢"?”
我很自然的点头,然后走到她前面,带着她去候车厅。
我问她是否需要买点东西在火车上吃,她说自己包包还有,我只是买一瓶矿泉水给她。还有把那把雨伞留给她。
她说她心里舒畅多了,在北京总是一个人的哭泣,一路买票到来到武汉都是模模糊糊,只是知道要帮他把军刀送到我这里,然后回渔北市看他。她说她会很努力的去调整自己,回渔北市后,她还要安慰我大伯和大妈。她说自己会很坚强的。我觉得是一种掩饰,但没有去戳破。
不多久,她就排队在候车厅里等着上火车的检票,我远远的看着,她回头给我招手,竟然觉得她像是换了一个人。她穿着那件蓝色的羽绒服,我只能看见她的一点身影,而且是渐行渐远。但我猛然觉得,她刚刚的那种坚强不是假装的,是一个真实的坚强。一个人的北京,还有这些悲伤,我真想不出来她是怎么过来的。自己一想,就是一阵心惊。
直到检票口看不见人影,我转身准备回学校。
突然手机一阵震动,我拿起来一看,是胡果果的短信。
“田景,我知道你想问他是怎么离去的。但又怕我伤心没有开口。只是我现在不能说,因为我答应别人了。我不会在现在告诉你。所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