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记事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全城在划船,大雨没过台阶,把家里的地下室灌了个完全。小孔打来电话,雨这么大,你在哪。
那会儿我刚怀上宝宝,淋了雨烧的头晕眼花,全城大半的路被封堵,回不了家。老妈让我先回我住的地方等着,老武同志开车绕了大半个城来接我。昏昏沉沉的到了家躺倒就睡,隐约听到爸爸在忙着给地下室抽水。睡梦中被一阵尖锐的咳嗽声吵醒,屋里暗暗的,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说老五你赶紧去医院看看,咳嗽的时间这也不短了。他看着我笑,看过了,医生说是咽炎,你别瞎操心。
隐隐的不安,打开手机搜索症状。
肺癌,这个词从界面弹了出来。
“肺癌,咳嗽带有尖锐的金属音,痰里有血。”
我心一沉,悄悄跑去厕所看了一下他新吐的痰,还好,没有血。我再次问他,嗓子疼么。老五说,“不疼,我就是痒的想咳嗽。没事儿。”
没事儿。
现在想想,命运的齿轮,或许就在那一天悄悄改变了方向。不安埋下种子,挣扎着、残忍的破土而出,无声无息。
老五的咳嗽越发严重,妈妈交代我去挂一个省中研的号。检查当天我打过去电话她没接,打给我爸,电话那头他哑哑的,“我和你妈等着看片子开药呢,没事儿。”
之后家中便突然没了消息,等我再回去时连空气都变了样。我知道他们想瞒我,可二十七年的朝夕相伴,很多事情只需要透过亲人的一呼一吸便有了数。我不想相信这是真的,但看着老五慌张闪躲的眼神,我知道他比我要煎熬。没有继续问下去,混混沌沌洗了把脸躺在床上开始查阅关于肺癌的帖子,关于病痛、关于生存期、关于费用……默默的捂着被子哭了好久,痛不欲生。
我多希望这是我自己混蛋的一场梦。
中秋节上午,老五开始了第一次化疗。住院病房在二院的影像楼,家人说上楼得穿过照射X光的病房,对孩子不好。我无力反驳,又是孩子。我第一次质疑老天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我一个孩子,我什么都不能做,竟然连哭都要有所顾忌。我被安排在楼下的树荫下呆呆的站着,用手机看阿灰在楼上给我发来老五一段一段的小视频,听着小姑四姨劝慰我说等待奇迹。
不能陪侍,我也想做些什么。
四姨带着老五的片子去了北京。专家看看片子,就在本地治疗吧,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阿灰看到新闻里介绍上海某医院引进治疗癌症新技术,一遍遍打去电话,对方很漠然的说,哦、转移的病人我们不接的。
我拿着老五的生辰去找大师化解,大师告诉我,这就是你父亲的命格,还有3个月或3年。
从出生的那一刻便决定了自己离开的时间,讽刺么。我不信。
我跟师傅请了一块儿黑曜石压在老五床头,夜夜睡前朝着老五的卧室悄悄诵读一段地藏菩萨经,每读一遍,下地跪拜,隔着地毯重重的磕三个头。我希望我的诚心可以打动菩萨。
我还偷偷跑去医院去听老五主治大夫的讲座,讲到小细胞肺癌晚期,他停了停,“医学目前对此没有解决的办法,是的,对病人和家属很残忍,却就是这么无奈。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帮助缓解病痛,延长时间。但临床超过1年的不足5%……”剩下他说什么我听不到了。我自嘲自己还背了一个笔记本来,原来什么都不需要记。我们的希望和坚持就这么被一句带过。
于是哭红了眼,不敢回家。走了一个多小时,阿灰在电话里一直陪着我,我像个神经病一样拿着手机,一会儿绝望,一会儿又充满了希望。5%,我祈祷我们也可以如此幸运的成为其中的一员。
大概最难得的,便是劫后余生了吧。我不断的想象着那一幕,想象着我们战胜病魔以后更加珍惜的紧紧抱在一起。
记得有一天睡觉醒来感觉到有地震,阿灰着急的叫我们出去。我下地往外走,经过爸妈卧室,看到他俩依偎在一起沉沉的睡着,腿和胳膊自然的互相搭在一起。我突然停了下来,哪儿也不想去了。我觉得就这么震了挺好,至少我们一家在一起。
想给老五做饭,重口味的那种,我喜欢看他吃到好吃的东西然后偷着乐的表情。妈妈说医生不让吃调味品太多…微信的哪个文章里说不能吃猪肉…不能吃辣…谁谁谁家偏方说要喝生土豆汁……这个瘦小的女人近乎偏执的拼尽全力在和命运挽回她最爱的男人。我很喜欢看老五因为这些和她斗嘴,这让我觉得很鲜活,嗯他还是那个他——
遇到吵得白花花的菜认真生气撂筷子,说“这么淡怎么吃…”
“化疗不难受我先被你的土豆汁恶心死了…”
“啧啧,面皮不放辣椒那还叫面皮么……”
“哎!最香还是猪肉啊……”
记得我曾经录了一段视频问他,老五你最喜欢吃的一道菜是啥。他认真托腮想了半天眼睛放着光回答我,毛血旺吧,油油的辣椒配上肥肠、午餐肉,啧啧咂了咂嘴,末了还生生的吞了一下口水。
“咕咚”
我喜欢买来周黑鸭的鸭舌和他坐在客厅假装看电视,背着妈妈偷偷怂恿他吃一根,再吃一根。
也喜欢在他没胃口的时候下班去单位旁边的肯德基买两个香辣鸡腿堡,看着他风卷残云,拍拍肚皮,心满意足。
我能做的竟然只有这么少。
老五初期化疗效果很好,头不疼了,嗓子也跟着渐渐好了起来。我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跟他说你看,其实癌症现在很普遍的,网上说的那些数字都是治愈率,我们只要跟它和平共处保持平衡就好了。老五化疗不好好吃饭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又会告诉他这就是正常的副作用的反应啊,你得正视这个,但是熬过去就好了。我提出一家人一起外出旅旅游什么的,老五开着车带着我们一家去给妈妈办好了护照,但始终阴差阳错的都没走成。日子一天一天过着,我开始留意医学版,都是利好的消息:杭州某医院研究癌症治疗新技术,日本研发出破获癌症新手段荣获诺贝尔医学奖,然后装作不经意的把这些消息透露给他。我故作轻松每一天,在一遍一遍告诉别人没问题的同时,自己也信以为真。以为日子还长,以为一切都会好,以为三年以后医学会突飞猛进。
一月初,老五脑部肿瘤奇迹般的缩小到一个几乎肉眼看不到的小点,连医生都解释不了原因。我看到妈妈微信传来新的检验报告第一次失声痛哭,原来上天还是眷顾我的。我迫不及待的改了状态,和每一个知道老五病情的人分享我的喜悦。那几天我们一起给老五庆祝,庆生,老妈破天荒的默许老五喝了几口啤酒。台上的驻唱对着老五说,“hey,the boy,happy birthday”我调笑老五说,人家叫你男孩子呢,老五笑的合不拢嘴。
但,人生最怕但是。
2017年1月13日,老五。突发心梗。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彻彻底底的离开了我,无论我再怎么抱着他的脚,也捂不热了。老五是个铁铮铮的汉子,就这么一路坚强的挺了下来。全程没有抱怨过一句话。
没有你,谁在夜幕降临以后站在巷子口接我回家。
没有你,谁在我晚归时为我亮起窗前的一盏灯。
没有你,谁在我生病时细细的洗好葱须葱白为我熬煮那一碗汤。
没有你,又有谁可以无条件的站在我身后为我保驾护航。
从此,这个最爱我的男人于我的世界里消失不见。
时隔半年,我仍旧选择不去触碰那一天。
我怕我忘记了他的声音,怕没了他的记忆。所以发疯一样的四处找关于老五的记忆。他的声音,他和我微信说过的每一句话,一个个的保存起来。然后不敢点开。
这是我不可承受生命之轻,亦是我不能承受生命之重。一直以来我想要的不多,却没想到我能抓住的竟然还要更少。我想起在确诊的那几天里他跟我说,他最怕的不是自己死,最割舍不下家人的牵绊。 所以我必须坚强。
我们开始适应没有老五在的日子。
我,小孔,阿灰彼此小心翼翼的照顾着对方的情绪。谁也不敢做那个挑事儿先红鼻子的人。
三个人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逛街,一起盼望着宝宝的出生,一起…回忆老五说过的话。
妈妈沉迷于电视剧三生三世里无法自拔,她一直念叨着,原来我们都是下来历一场生死劫啊…大家还都好好的,天上一天地下十年……不过再有个三天罢了…
阿灰开始了忙碌的工作,一七到七七,每周请一次假代替我去看老五。
我的生活照旧,待产之余仍旧吃饭拍照。但每一个时刻我都清楚的知道我的人生从此不同。每一份欢愉,都有了缺口。
孕后期开始时常出现呼吸困难的情况,有时候喘到走一步路都很费力。我想起了老五后期同样虚浮无力的脚步。
对不起,原来有气无力的感觉是这么难受。
做心电图手和脚同样夹着满是电线的卡子,我躺在床上注视着医院白色的天花板,听着机子一条一条的打印声。
对不起,原来医院的每一个发声都是这样寥落。
对不起。是不是因为我当时的鼓励,让你不得不坚强。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爸爸,痛就一定要说出来。
我并没有像电影里面讲的那样,经历过亲人的生死而后对生命的豁达,我反而更加畏惧生命的渺小。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个先来不再是一句励志的鸡汤,于我来说是可怕的噩梦。
我开始害怕黑漆漆的夜。
我发现有些坎过不去就真的是过不去了。
也明白了没有所谓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才知道,一家人,就真的只是你们一家人。这份孤独不安,除了妈妈,是与其他人分享不了的。
老五走后的那一个月里我时常会做梦,梦里上演着各种不同的故事。但每个故事的结局都是我抱着老五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这次可不敢掉以轻心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然后梦醒了,只留我一个人在黑夜的黑色里发呆。
直到有一天,梦里老五站在十字路口,顺着路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告诉我,走吧。
从此我再没有梦到他。
后来的后来,饭团出生了。月子期间她因为黄疸住院照光,连阿灰都不解我和妈妈那种近乎偏执的恐慌。
有孩子的日子快到飞起来,还是会想念老五,但不一会儿就会被小家伙的哭声打断,付姐总会笑笑把她放进我的怀里,软绵绵的小家伙在我的怀里闭着眼着急的来回蹭蹭,然后开始吃奶。一口接一口的,有时还要被呛着,我会轻轻的摸着她的背,说别急、别急。
我突然好感激她的到来。
这让我感觉仍旧是幸运的。
我有一个很爱我的妈妈。
我有很好的老公和公公婆婆。
我有很好的家人朋友。
我有很好的单位领导和同事。
现在,我还有了可爱的女儿。
我感激每一个在老五生病期间对他和妈妈有过帮助的亲人和朋友。大到日日夜夜的陪伴小到邻居奶奶几个刚烙好的饼子。
我也很感谢在老五走后的日子里每一个陪伴着我的朋友。谢谢你们一路相伴却从未主动提及我的伤痛。
还有谢谢一直包容我的领导同事。
遇到你们是我的福。
很抱歉小叶子,没能陪你经历人生的重要时刻,我很遗憾。
对不起每一个在这段时期联系我我却无回应的朋友。请假说明事由之后我便不再社交。其实到现在我每天仍旧逃避着老五已经离开这个事实。
我记得朋友来看饭团闲聊起来,聊到老五,我快速的看了一下妈妈,然后低头含糊应了一声。我很害怕朋友知道以后关切的询问,害怕沿着记忆又要重复着再讲述一次事情的经过。我想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在家的时候我觉得他在外面,我外出的时候又觉得他大概是在家里睡觉。
我记性太差,忘性太大。总暗暗觉着,就这么逃避也挺好。日子久了,如果记忆悄悄的错位了,那么就把结婚那天当作老五对人生的告别式吧。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意气风发。追光跟随着他的脚步、和着音乐,宾朋们在台下拍手叫好,他开心的抿起了嘴角,向大家挥手致意,走下了舞台。
自此,落幕。
后记
大概是七月十五临近了吧,又梦到了老五。梦中的他年轻又快乐,和他的爸爸妈妈、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梦到一些事情,我不知道那是他想告诉我的道理还是我自己内心的劝诫。
whatever,所以决心把我的心事拉出来见见光。
拜托让我勇敢,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