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午之冬,汝佩别予北上,赴南宫试。已而门下士有自京来者,告予以汝佩因南宫策问若阴诋夫子之学者,不对而出,遂浩然东归,行且至矣。予闻之,黯然不乐者久之。
士曰:“汝佩斯举,有志之士莫不钦仰歆服,以为自尹彦明之后,至今而始再见者也。夫人离去其骨肉之爱,赍粮束装,走数千里,以赴三日之试,将竭精弊力,惟有司之好是投,以祈一日之得,希终身之荣。斯人之同情也。而汝佩于此独能‘不为其所不为,不欲其所不欲’,斯非其有‘见得思义、见危授命’之勇,其孰能声音笑貌而为此乎?是心也,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矣。将夫子闻之,跃然而喜,显然而嘉与之也。而顾黯然而不乐也,何居乎?”
予曰:“非是之谓也。”
士曰:“然则汝佩之为是举也,尚亦有未至欤?岂以汝佩骨肉之养,且旦暮所不给,无亦随时顺应,以少苏其贫困也乎?若是,则汝佩之志荒矣。”
予曰:“非是之谓也。”
士曰:“然则何居乎?”
予默然不应,士不得问而退。
他日,汝佩既归,士往问于汝佩。
曰:“向吾以子之事问于夫子矣,夫子黯然而不乐。予云云而夫子云云也。子以为奚居?”
汝佩曰:“始吾见发策者之阴诋吾夫子之学也,盖怫然而怒,愤然而不平。以为吾夫子之学,则若是其简易广大也;吾夫子之言,则若是其真切著明也;吾夫子之心,则若是其仁恕公普也。夫子悯人心之陷溺,若己之堕于渊壑也,冒天下之非笑诋詈而日惇惇焉,亦岂何求于世乎!而世之人曾不觉其为心,而相嫉媢诋毁之若是,若是而吾尚可与之并立乎?已矣!吾将从夫子而长往于深山穷谷,耳不与之相闻,而目不与之相见,斯已矣。故遂浩然而归。归途无所事事,始复专心致志,沈潜于吾夫子致知之训,心平气和,而良知自发。然后黯然而不乐曰:‘嘻吁乎!吾过矣’。”
士曰:“然则子之为是也,果尚有所不可欤?”
汝佩曰:“非是之谓也。吾之为是也,亦未不可,而所以为是者,则有所不可也。吾语子,始吾未见夫子也,则闻夫子之学而亦尝非笑之矣,诋毁之矣。及见夫子,亲闻良知之诲,恍然而大悟醒,油然而生意融,始自痛悔切责。吾不及夫子之门,则几死矣。今虽知之甚深,而未能实诸己也;信之甚笃,而未能孚诸人也。则犹未免于身谤者也,而遽尔责人若是之峻!且彼盖未尝亲承吾夫子之训也,使得亲承焉,又焉知今之非笑诋毁者,异日不如我之痛悔切责乎?不如我之深知而笃信乎?何忘己之困而责人之速也!夫子冒天下之非笑诋毁,而日谆谆然惟恐人之不入于善,而我则反之,其间不能以寸矣!夫子之黯然而不乐也,盖所以爱珊之至而忧珊之深也。虽然,夫子之心,则又广矣大矣,微矣几矣。不睹不闻之中,吾岂能尽以语子也?”
汝佩见,备以其所以告于士者为问,予颔之而弗答,默然者久之。汝佩悚然若有省也。明日,以此卷入请曰:“昨承夫子不言之教,珊倾耳而听,若震惊百里。粗心浮气,一时俱丧矣。” 请遂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