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胶卷回到暗室,伊尔福厚重的黑色底片一眼就认得出,将相机皮质后盖啪地一声合上后,我体会到久违的满足。过掉三张废片,并没有进沙的阻力,我把镜头对准半遮落地窗的棕色帘子,调整三棱镜裂像,弹簧清脆的反馈间,眼前所见便被定格,我拥有了美好的一刻。
拉拉队比赛将在三小时后开始,作为琳的专属摄影师,我的报酬也许是一顿晚餐,抑或由衷的称赞,但这些都不重要,我想要的只是发病前的正常生活,哪怕离群索居,也不至有被社会隔离的绝望。回想起大学生活,最有诱惑力的,是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成长为怎样的大人,学识渊博或口若悬河,交友广泛或潜心钻研,而老师们总想把我们变成听话的学生,以沉默和奋进来面对社会上的不公正。我从未想过改变社会,我的意思是,我本身就不是一个健康的人,当红开始夺取思维,我常陷入悖论——做出的选择是否对我生存有利。脑内特定的奖赏系统与渴望相联系,但它所对应的需求,究竟是红还是我的渴望,又真的对我生存有利么?我想起萨尔瓦多的超现实主义雕塑,没有面孔的,残翅天使。达利或许能像古希腊女祭司般看到些幻象,激发他创造这些钢铁线条,让我们在欣赏时唤起潜意识里对性、安全感以及成就的渴望。但这些,是达利还是我的渴望呢。我的整个思想被禁锢在红精心制造的笼子里,无法从任一角度犀利地,锐利地撕开一个角。某种意义上来说,红就是我自己,像左右手互搏,哪方获得胜利完全取决于精神偏袒哪一边。
我坐在观众席第一排,肩上挂着的相机是无需多言的证明,篮球场充足的阳光把银灰色机身照得闪亮。取下镜头盖,鱼鳞镜头将光散射成彩虹色,我喜欢如此精密的光学仪器。中场休息时,琳和其他几个女生在人造草坪中央跳着整齐但不怎么好看的舞蹈。我把光圈调到f1.4,聚焦她的脸蛋儿,按下快门,除了琳搽粉的脸蛋,蓝色条纹卫衣以及旁边女生的半张脸外,其他都在焦外,琳在这张照片里是全场的焦点,她会喜欢这张的。
“她会喜欢这张的。”红站在旁边,看起来比半蹲的我还要矮些。
我熟练地过片,构思下张照片,镜头正对着琳紧实的胸部。
“你早就想要了吧,从你答应的那刻起,就是这玩意儿让你垂涎吧。”红继续说个不停。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第二张照片对焦到琳拿着闪光道具的手上。我准备尽快拍好三十六张照片,也许还拍不完。第三张、第四张...琳的笑脸被反复定格,红依旧在耳边说个不停。阳光刺眼,幻觉再次出现,闪光道具变成中世纪刽子手手中锋利的斧刃,在半空舞着,鲜血沿斧柄滴下,逐渐染红草坪。我想起医嘱,半跪在塑胶跑道上,双手捂住耳朵,一切都可能是幻觉,我尽力让感官丧失。大概是眼睛闭得太久,朦胧间,琳的脸才逐渐清晰,相机后盖不小心弹开,曝光了大部分照片。她搀我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可能因为我很重,或是额头滚滚流下的汗珠能证明一切。
“照片毁了一些。”我没说实情。事实上,如果曝光太久的话,会毁掉所有底片,也许是因为某种叫尊严的情感,我今天还不想在琳跟前丢尽颜面。
“你刚才怎么了?”琳怯生生的问我,丝毫没把心思放在照片上。
“急性肠胃炎,”我凭空想了个顺口的病,“希望没有吓到你,我蹲那儿多久了?”我把视线从琳身上移开,她那件卫衣太小,胸部都快被挤到脖子上了,我总忍不住瞟上几眼,索性低头处理胶片的烂摊子。
“大概两三分钟。”
“照片毁了一半。”我懊恼地说。其实心里却高兴的不得了,不一会儿就把胶卷如数封到暗盒里,交到琳手上。
我拒绝了琳的一切好意,敷衍说在宾馆里有些处方药,不想在校医院浪费时间。琳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校医院除了体检和普通感冒什么都治不好。她下一场表演在四十分钟以后,北方的四月虽是春天但也并非想象中那么暖和,琳借了件外套披在身上就那儿都不想去了。
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刚才的幻觉历历在目,三天发病三次,频率越来越高了,我想,也许需要一点儿氯丙嗪或者锂盐药物,但那些从高三开始就不起作用了。精神病院?呵,想都别想,我大把的青春时光不该在铁窗和癫狂中度过。回宾馆的路上,我反复想起王朔的中篇小说《过把瘾就死》,收录在小说集《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和它的内容无关,单是题目就让我精神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