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色的掩护下,化身为黑衣人的眉间尺割下了原来十六岁时自己的头颅——除却了他原本的懦弱与踌躇;又戴上了那把承载血泪的血剑——继承了替父报仇的使命,毅然踏上了最后的复仇之路。说是复仇,却也不仅仅是复仇。正如眉尺间自述:“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可见,这场绵延十六年的复仇更像是一场救赎——对自己内心深处仇人“王”的救赎。
复仇是暴力,是用暴力的机器,暴力的手段、暴力的语言洗刷所仇恨的一切污移与不堪。因此,复仇的过程,必然是血债累累的过程——剑锋始终指向别人,指向王道的不公,指向众人的刻薄。然而,物理意义上的洗刷不能彻底完全的消灭仇恨。复仇过后,仇恨的土壤复会孕育更多种子,结成更多仇恨果子。一个暴虐的王倒下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暴虐的王再登上王位,到那时受伤可能就不只有铸剑者本身——只当然是复仇者本身所不愿看到的。眉间尺既然想要彻底的洗刷血恨,就断不能仅依靠“复仇”来完成使命,更需要剑锋向内——重塑自己内心中晦暗,荡平一切仇恨的因子与元素。
仅从眉尺间本身来讲,他生下来并没有背负什么原罪——无非是承担着“弑王复仇”的使命。这使命对于他自己非但不能算是“原罪”,甚至可以说是光荣。但下文中鲁迅失生却又借这位年轻人口道“憎恶自己所加的伤”,这说明所谓“眉间尺”不过是作者笔下九万里神州上碌碌众生的一个侧影。辛亥革命索了清王朝的命,却没有诛尽专制腐朽体系之心,本该欣欣向荣的世界却蒙上了一层“满路权贵满目衰”的阴影。戒于此鲁迅先生才借“黑衣人”之口表达着对“大梦初醒”的中国人的期待:所谓复仇,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索命那么简单;所谓复仇,剑锋不仅要向外革除王的性命,更要向内遏制王的滋生,这便才能在物质世界真正消灭仇恨。
后来,小说中的眉间尺披上了黑衣,将那颗复仇的头颅安置在鼎中,等待复仇时机到来。待到王的头向井中一探,锋利的雄剑便剁落人头于水底,仇人间撕杀就此开始。青剑能斩断仇人的头颅,却斩不断仇人之性命。这在我能来,其中又蕴含着一个道理:复仇,只能靠自己。”
对于彼时的眉间尺而言,天下无双的剑鞘、侠肝义胆的黑衣人,都不过是复仇过程的推手,若真正想彻底、干净的“弑王”还得靠复仇者本身;而对于鲁迅所寄予殷切希望的中国人而言亦是如此:响誉四海的共产国际只会将中国革命扼杀在“左倾”的摇篮中;致力于解决世界争端的“国联”在解体的最后一刻也没能帮蒋介石政府收复东北。因此,一把真正复仇的剑不仅应是双向的,更应是纯粹的、坚定的,自信的。一但盲目陷入“他信力”的桎梏中,便从根本上失去了寻找复仇的机会,甚至从阿Q层面上也决不可能幻想到胜利;相反一个真正能从自身体系中汲取力量,从满目疮痍的弱点中寻得“脊梁之光”的组织,便真正具备了复仇的能力与胆魄。鲁迅失生正是将这种信念寄托在了觉醒后的眉尺间身上,因此当眉尺间被告知“复仇计划泄露,自己遭通缉”时,第一反应不是苛责于世事艰难,而是回归自身结合母亲的话语,反思自己的不足;当“王头落水”之际,他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咬住对方的耳轮,而不将复仇的希望寄托于青剑的威严。在这样一般坚毅、顽强精神的加持下,眉间尺才完成了他的复仇,完成了这份父亲、世间对于他的嘱托。
《鲁迅日记》记载:《铸剑》一文最终完笔于1927年4月3日:彼时的眉间尺复仇俨然圆满,几个义民的愤慨也难于磨灭胜利的光环;而对于此时的鲁迅与苦难的中国人民而言这条路才刚刚开始走。九天后一场史无前例的太屠杀从黄埔滩头荡到豫昌故郡,而那个鲁迅笔下那个矛盾踌躇的青年人也终于学会携剑而行,毅然踏上了复仇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