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元涛
谢长瑜老师的学术分享以“依恋关系”为主题,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看得出,她用心十足。
有心人可能会问:既然讲的是人类依恋关系,那么和猴子又有什么相干呢?
谢老师指出,作为一门实证科学,依恋关系理论是以实验为基础的。但是,心理学实验存在风险,受到行业伦理的严格限制,极少有机会拿人当实验品。因此,猕猴替代人,充任被观察对象,就成了没办法的办法。
事实上,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哈利·哈洛,也正是通过一系列设计精巧的猕猴实验,取得了依恋关系理论的重大突破。
长久以来,哲学界和心理学界都认定,依恋源于生存需要,保命的食物尤为重中之重。所谓“有奶便是娘”,即为民间智慧对此做出的形象总结。
英国哲学家斯宾塞说,人类的一切依恋行为都是为了满足生理欲望。
中国古诗名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情动无数人,说到底,也没有脱离基本的物质供养关系。
但哈洛对此存疑。
因为他在管理实验室的日常工作中注意到,给独自生活在笼子里的小猕猴用奶瓶喂奶之后,直接移走奶瓶,它丝毫不以为意。
可是,对于地板上的一条小毛毯,它却极为迷恋。吃饱喝足,它就躺在小毛毯上,并紧紧握住一角不放。如果强行把小毛毯拿走,它就会大发脾气。
人类婴儿中,也有类似的现象。有些孩子会非常钟爱一条旧被子或一个破玩具,如果它们突然不见了,孩子便会大哭大闹不止,恍如末日降临。
于是哈洛灵机一动,决定设计一个实验,通过小猕猴,来探究依恋关系的真相。
这是1930年代,哈洛利用当时已经成熟的技术条件,把实验过程拍成了电影。因此直到今天,我们还可以透过镜头,跟踪当年实验的完整过程,感受实验所造成的强大冲击。
哈洛把刚出生不久的小猕猴单独安置在铁笼内,给它提供了两个假母亲。一个,是用铁丝编成的,胸口处有假乳房,可以流出奶汁。另一个,则是用绒布做的,柔软润滑,与猕猴母亲的体表接近。
结果,小猕猴整天腻在布猴身上,不时对它抚摸轻咬,明显已视它为替代母亲。只有饿了时,才匆匆跳下去,跑到铁丝猴那里吃奶,吃饱之后,一秒钟都不留恋,马上又爬回布猴身上。
据此,哈洛判断,爱源于接触,而非食物。有奶便是娘,基本不成立。“肢体接触是影响感情的重要因素,可以完全凌驾于吸奶的生理需求之上。”哈洛说,“只有奶水,人类绝对活不久。”
有心人可能不依不饶,继续追问:这个实验,观察的明明是猴子,凭什么把结果直接套在人身上呢?
实际上,猕猴与人类,基因相似度达94%以上。因此,可以相信,猕猴在实验中的种种反应,与人类相当接近,其结果,对于我们认识自身,会有极大的参考价值。
当然,关键的关键,还是受伦理所限,根本就没有机会拿任何人家的孩子来做实验。
即使是观察猴子,哈洛的实验也引起了巨大争议,动物保护组织批评称,哈洛残忍地把刚出生的小猕猴与母亲隔离,将给它们造成不可逆转的严重心理伤害。
但哈洛对批评置之不理,他针对实验结果,与学生新造了一个概念,叫“接触安适”。哈洛由猴子推及到人,得出结论:人生在世,所求绝对不仅仅是温饱而已,这种接触安适,有时比提供食物更容易创造安全感与亲近感。
可是,这种结论,显得有点太普通了是吧?
这种结论,根本用不着做什么实验,我们只凭笨想,也完全可以想得到啊,哈洛又何必那么辛辛苦苦地折磨小猕猴呢?
但实际上,哈洛的实验,具有非常意义。尤其在当时,行为主义理论大行其道,其代表人物斯金纳就主张,想让孩子不哭,你就坚决不能抱他们,为啥呢,因为他一哭,你就抱,反而强化了他哭的动力。他再怎么哭,你也不理他,他就不会再把哭当成要挟的武器了。
哈洛认为,斯老师的这种主张非常荒谬,应该扔进垃圾桶。
行为主义理论另一个代表人物华生则主张,跟孩子道晚安时,不可以拥抱,只能鞠躬,顶多是握手。对此,哈洛同样表示反对,他说:“应该毫不犹豫地抱起他,因为肢体接触不会宠坏小孩,反而能让他们安心。”
要知道,行为主义流派一向是用实验来立论的,所以你想彻底驳倒他们,也必须同样用实验来说话,有数据,有对数据的统计,有对统计的分析,否则,行为主义一伙人,是不会服气的,对此,哈洛心知肚明。
当然,说哈洛的结论太普通,实验的价值不大,这种声音,他也听进去了,于是,他决定,实验进一步升级。
他重新加工那个让小猕猴无比依恋的布猴,让它能喷出冷水,一下子把小猕猴冲倒;让它能吹出冷气,一下子把小猕猴推到栏杆上;让它能射出铁钉,一下子把小猕猴刺伤。
心理学史上知名的“铁娘子”就这样诞生了,它扮演的是一个坏母亲的角色。
但观察结果,却让哈洛目瞪口呆。
即使小猕猴被冷水冻得浑身发抖,即使它被栏杆撞得头破血流,即使它被铁钉扎得鲜血淋漓,可它,依然奋不顾身地往布猴的怀里扑!
每一次,电影放到这个片断,小猕猴望向假母亲的那种又依恋又恐惧的眼神,都会让不少人默默地流下泪水。
子不嫌母丑?是的。甚至,子不嫌母恶?至少,在小猕猴身上,也是的。
对此,哈洛那异于常人的大脑得出的结论更加令人心冷:“一旦我们将自己托付给对方,对方就能置我们于死地!”
现在,小猕猴对假母亲的深情,让哈洛坚定地认为,只要能享受到接触安适,也就是有足够的肢体接触,母亲的功能是可以被替代的。
这是1950年代,美国经济日益繁荣,女性走出家门参加工作的人越来越多,哈洛的研究,给这些女性提供了巨大的心理支持:“养育孩子是母亲的天职”这种观念已经大大落伍了,因为一个假的布制母亲,都能让小猕猴生死相依,那么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无论是母亲还是保姆,都将足以胜任育儿的工作。
哈洛的影响力从心理学界外溢到全社会领域,一时成为大众名人。
但事情没完,实验依然没有结束。
在布制母亲陪伴下的小猕猴长大了,动物保护组织曾经的预言应验了,它们离开笼子以后,无法与其他猴子正常相处,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
而一旦被孤立,它们又会出现类似自封的症状,如不停地摇晃身体,或者狠命地啃咬自己,其中一只猕猴,生生把自己的一条手臂咬掉了。
也就是说,仅有肢体的接触安适,没有真实的情感交流,小猕猴不可能正常成长。
而且,更要命的是,这些猕猴具备生殖能力后,拒不接受交配。如果把其中的母猴与其他交配经验丰富的公猴关在一起,母猴就会拼命抵抗,不惜抓伤公猴的脸。
哈洛性格中残忍冷酷的一面又一次显露出来,他研制了一个“强暴架”,把反抗的母猴放入其中,用机械装置牢牢按住它们的头,拎起它们的尾巴,让公猴顺利完成性交。
想一想,当哈洛在全美心理学大会上,播放这样的电影画面时,全场数百名西装领带的学界绅士,一个个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最后,有二十只母猴在“强暴器”上怀孕,并产子,其中绝大部分,对所生小猴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包括不抱,也不给吃奶,有一些,还干脆把小猴杀死了。
没有享受过爱,就不会爱。猴子如此,人类大抵也如此。
哈洛对猴子进行的虐待性实验,彻底激怒了动物保护组织,上千人行动起来,聚集到哈洛工作的心理实验中心门前静坐示威。
一个心理学实验,居然造成维稳事件,如果在我们这里,哈洛恐怕要被有关部门请去喝茶了。
但哈洛已经没有空喝茶,因为他陷入了深度抑郁。
就是说,表面上,他不接受任何批评与抗议,但实际上,他已被自己所做实验的残酷性伤害到了。他疲惫,他冷漠,他对工作和生活中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于是,不得不接受电击治疗。
每一次治疗,他都要被绑到诊疗台上,头发被剃光,涂上厚厚的凝胶,嘴里塞满棉花,然后吱吱作响的电流,让他的身体连续抽动数百下,直到进入深度昏迷状态。
晚年,哈洛又罹患帕金森病,浑身上下一直颤抖,不可克制,直到去世。
这种遭遇,与他实验室里的小猕猴,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尽管动物保护组织至今提到哈洛,还称他为“动物法西斯分子”,但必须承认,哈洛的研究成果,还是造福了人类本身的。比如美国人至今仍在使用的育儿袋,就是按他的理念发明的,温暖了一代又一代儿童的心灵。
哈洛研究成果见效最明显的地方,是孤儿院。无论是管理者还是护理者,都认识到,只给弃婴喝饱牛奶是不够的,只给他们拥抱也是不够的,还必须与他们有真正的情感交流,哪怕一天只有半小时,也足以改变他们的性格与命运。
讲了半天猴子的故事,其实都是题外话。
谢长瑜老师重点分享的,是另一位也喜欢拍电影的心理学家约翰·鲍尔比。与哈洛不同,鲍尔比只通过对日常生活的观察与干预,就对依恋关系理论做出了实质性的贡献。
鲍尔比拍过一部影片《一个两岁儿童去医院》,揭示了当时英国医院用高高的栏杆把住院儿童隔离起来的做法,存在严重弊端。影片播出后,反响强烈,迫使医疗行业修改规章,允许家长自由探望和陪护自己的孩子。
谢长瑜老师分享的另一个案例,同样来自日常生活。
经常会有家长愤愤地抱怨孩子不听话,不让他干什么,他偏干什么。比如吃个饭,他非自己去打汤,结果碰翻了锅,摔碎了碗。
“你说这时候不应该胖揍他一顿吗?”
实际上,如果能深入这个家庭持续观察,就会发现,孩子每一个“不听话”的举动,对他而言都是合理的。很可能是父母一贯的无视和拒绝,让他认定,自己不值得被关注,也不配得到帮助,因此,即使是打汤这种小事,也必须靠自己。
但从本质上讲,碰翻锅,摔碎碗,是孩子在发出求救信号。父母听不懂,回应的则是一顿胖揍。也许,在潜意识中,他们也察觉到了,孩子已经放弃对他们的依恋,他们已经不再被需要。这才是他们莫名恼怒的真正原因。
是的,就像这样,只观察人,不伤害动物,也是可以有深刻洞见的。只可惜,哈洛一直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