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识范辉明是在九月。
九月的武汉有很高很蓝的天空,以及桂花绵延醇厚的香气。但是后来黎雪霁都不记得了。黎雪霁只记得那年大一的新生杯篮球比赛。
奔跑,传球,上篮。
当那颗赤色的篮球绕着篮筐滴溜溜滚了一圈,最终不出意外的坠入框内的时候,雪霁觉得自己的心也坠进了一个柔软的框里。框里住着一个奔跑运球的少年,跳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想到风里旗杆上猎猎翻涌的旗。雪霁就站在球场边,目光和他一起跳跃。中场休息的时候,那个球衣上写这“FAN”的男生扫视了场边加油的女生,笑容干净,几缕头发黏在额头附近,牙齿在午后燥热的阳光里闪闪发光。黎雪霁忍不住脸红起来,她感觉整个脑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奋力高呼,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呐,这就是喜欢吧?
不不不,只是好感吧。
你,是个怎样的人呢?
2
喜欢坐在靠讲台左边第四排的位置。
上课会偶尔睡觉。
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线。
最常去的自习室是302,哪怕爆满。
喜欢蓝色,最讨厌绿色。
不爱吃辣。
没有和女生勾肩搭背记录。
姓名,范辉明。
性别,男。
性取向,女。
生日,9月11日。
写下这些已经是武汉的十二月。武汉的十二月有寒冷的空气,白色的稀疏的小雪,以及呼啸的冷风。黎雪霁带着淡黄色的手套在日记本上艰难的写下关于范辉明的林林总总,忍不住脸红。她觉得皮肤上窜过一阵又一阵电流,世界燥热的不像话。她觉得三个月的时光凝成了细细的蛛丝,自己在这头捻着线,悄无声息的将那头的范辉明笼成了一个白色的茧。
她听见自己心中有一个声音欢快地说:呐,我真的喜欢你呢。
喂!你呢?
3
这一年黎雪霁就要满18岁。是女孩子里最最普通的那一种,要是不小心扔进人群里很难再被拎出来。最大的特点是爱脸红。
她第一次离开自己熟悉的家乡,来到这座冬天够冷夏天够热的城市。又在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月,独自一人坠进了情网。
她脸红的喜欢上了一个名叫范辉明的男孩子,并尽己所能的收集了关于他的所有信息,小心翼翼的写到日记本上。她和他并不在一个班,每和他遇见一次,就会忍不住在心里欢呼雀跃一次。要是一天之内遇到了三次,她会忍不住去便利店买一个冰激凌,去得多了,老板每次看到她,都会笑眯眯地从冰柜里捞出一个冰激凌递给她,她掏钱的时候常常忍不住脸红起来,似乎冬天吃冰激凌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可是她又觉得只有寒冷而甜美的冰激凌,才能安抚她那一刻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
黎雪霁正式吹熄十八岁的生日蜡烛。
呐,让他知道我喜欢他吧。
这个容易脸红的姑娘听见心底浮出这样一个声音,在蜡烛的火光里一不小心又红了脸。
4
——同学,可以借我笔记看一下吗?我这一段没抄到。
——嗯?
——谢谢啦。
——没事。
黎雪霁听见自己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每一根肋骨,震的整个人都要抖起来。她努力地扯出笑容,却依旧挡不住脸上汹涌而来的红晕。
并不没有听过他上课回答问题,也不是没有听见他在球场上的大声呼号或者为队友助威,但是这样面对面与他对话还是第一次,不过几个字,已经足够让黎雪霁目眩神迷一上午了。她晕晕乎乎地低头看他的笔记本,抄起故意漏掉的笔记来。
这一笔是他的眉,这一笔是他的眼,待到雪霁回过神来,笔记本上跳出一个少年的侧脸,惊得她一把用范明辉的笔记本盖住自己,却又一不小心碰掉了水杯,铁质外壳的保温杯“嘭”地一声砸在地上,全班都用目光向她行注目礼,她把头埋到凳子下去捡咕噜噜滚到一边的水杯,脸烧得通红,心里却念叨着斜前方的范辉明——千万别回头啊,太丢人了。捡起的杯子上被委屈地砸出了一个小小的凹陷,不知道为什么,雪霁总觉得那个凹陷像一颗小小的爱心。
是天意吗?我会成功的是不是?
如果我努力,你就会认识我并且喜欢我吧?
5
转眼大一上学期就匆匆而过了。黎雪霁在玻璃上贴好自己剪好的窗花,窗外爆竹已经不甘寂寞地躁动起来。她拿起手机,里面有一条等待发送的短信,几个字沉沉地摁在心头,她忍不住又背了一遍那个熟悉的号码,是一个数字,像是一串音符,叮叮咚咚地敲击着心底颤动的柔软。
手机号是通过社团活动互留的,尽管其实黎雪霁的手机里早早就存下了他的电话号码。借过笔记本,常常坐在他的斜后方,有时碰到会点头打招呼。
够吗?
不够吧。
她又修改了一遍短信的措辞,确定短信看上去更像是一条群发的短信。
只等那一刻了。
尽管知道从熟悉到喜欢有一段漫长的旅程,知道这样远远不够。
但是,我会更努力的,只要我努力,你就会接受我吧?
6
黎雪霁觉得自己还没有看够范辉明给自己的新年回复,但是时间并不会等她。她想要更勇敢一点,让范辉明能看到她,而不只是认识她。
她逼迫自己站上讲台,满脸通红的作为小组代表发言。
她鼓起勇气,死皮赖脸加入了一个在招新时曾经拒绝了她的社团,只因为他也在里面,拜托学长时她觉得自己的脸红的都可以滴出血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勇敢。
她甚至报名了文艺汇演。尽管最后只是一个只有三句台词的小角色,但她却练得比谁都认真,上台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坐在台下的他,脸腾地就红起来,怎么都没法平息。下台的时候,她忍不住微微侧头,余光里的少年正在鼓掌微笑,目光似乎也正向她这边凝聚。
每个人都在说黎雪霁变了,那个曾经害羞的姑娘虽然还是爱脸红,但是却比以前可爱多了。甚至有男孩子向她表白了,但是黎雪霁只能面红耳赤地说谢谢和对不起,脑子里范辉明跃起投篮的身影一闪而过。
呐,你应该注意到我了吧?
我这样努力,你会喜欢我吗?
你会喜欢我吧。
7
黎雪霁决定表白。
这个爱脸红的姑娘在文具店的信纸前已经晃了有三十个来回了。她知道收银小妹正狐疑地盯着她,她脸烧得厉害,怎么都没法平息。
粉色的?会不会太明显?
蓝色的?会不会太冷?
绿色的?他讨厌绿色诶······
彩色的?会不会太奔放了?
啊啊啊,到底什么颜色的信纸才好啊。
她心一横,抓起一个深蓝色为底绘有一弯金月的信纸,向收银台走去。
那么,写什么呢?
付完钱的一瞬间,这个问题赫然跳进心中,占据了她的整个大脑。她把信纸攥得紧紧的,她想自己的脸一定红的可怕,手上也潮潮的。她神情恍惚地走在回寝室的小路上,范辉明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她蓦地一惊,随即发现范辉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黎雪霁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坍塌了,两个小人分别躲在左右心室开始争论起来。
“就写‘我喜欢你’吧!黎雪霁,你只要告诉他你的心意就好。”她听见左心室传来这样的声音。
“不不不!”另一个声音从右心室蹦出来,“这么直接,范辉明会给回复吗?”
“范辉明才不是那种人!”左心室的声音吊起嗓子生气地反驳道。
“你知道不是啊?说的和你多了解他似的!”右心室的声音嘲讽起来“要我说,还是别表白了。”
“那怎么行?!不表白他怎么知道你喜欢她?说不定他也喜欢你呢?”左心室不甘示弱,“况且你连信纸都买回来了,为什么不去表白?!”
黎雪霁拿笔的手微微颤抖。她的脸很红,灼热地一直烫到心里某个地方里,手却冰冷。坚硬的笔杆磨着手指骨,有尖锐的疼痛,但是她觉得那样的痛感像隔着一层浓雾,到不了心里。
有一瞬间她觉得时光倒转了。仿佛回到了小学,面前是一张难度完全超出预期的卷子,她战战兢兢,不知如何落笔,但又不能不落笔。
终于,这个小学生在深蓝色的信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我喜欢你。
但愿你不会因此而讨厌我。
黎雪霁
她哆哆嗦嗦地将信纸塞进信封,又用胶水细心地粘好封口。她怕粘的太松信纸从信封里掉出来,又怕粘的太紧,范辉明会撕坏里面的信纸。纸张在她手里窸窸窣窣响了好一阵,终于静了下来。
她捏着那个蓝色的信封,忽然就觉得好想哭,也就是那一瞬,她感觉有冰凉的液体咕噜噜滚过红的发烫的脸颊,怎么也止不住。
8
暗恋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事。
黎雪霁不是不知道范辉明早就有女朋友。这种事,即使不问,单单凭直觉,也能猜到吧。黎雪霁选择了从来不问。
我曾经翻山越岭只为了靠近你。我曾经把你爱我等同于我变得开朗大方不再脸红。我曾经一人在黑夜里独行,以为你就是光明。
可惜,事情不是这样的,从不是这样。
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另一个人的神灵。
黎雪霁后来去看《恋爱的犀牛》,在话剧的结尾,马路站在雨里,对着明知不可能的心爱的明明念着大段的告白,深情一如最开始的样子。她想,这样多傻。然后低着头哭起来。
仿佛在一瞬间,黎雪霁又回到了大一下的那个初夏,她咬着嘴唇,红着脸。撕掉了那封信。
纸张分裂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割裂着空气里某种透明的物质。
9
9月11日 晴
室友们说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我脸红了。
我回答说:“因为我脸皮变厚了啊。”
今天被选上作为学生代表作开学典礼的讲话,还是有点紧张啊,不过脸好像真的没有以前烧得那么厉害了呢,没想到一年的功夫,脸皮厚的这么快,真是囧。
今天天气真是棒呢,桂花好香,天空蓝得不像话。
新生杯篮球比赛又开始了。去年的篮球场上今年又有新的男孩子奔跑跳跃投篮了,学弟们都好厉害的样子。又有不少姑娘该心动了吧?
不过不管怎样,我觉得都应该谢谢你。
谢谢。
祝你生日快乐。
就不亲口告诉你了。